翻过埋衣山(原二军侦察队长田武,早在先遣连进藏之前,带侦察队进入这一地区,侦察修建新藏急造公路,曾在此地化装埋藏军衣而得名)后,先遣连在高原一片罕见的草甸上休整了两天。这里的海拔仍然是五千多米,水草虽不丰茂,但也算是昆仑山上一处难得的胜地了。草滩上,分布着几潭碧蓝的水面,成群结队的野马(实为藏野驴,当时被人们普遍称为野马。下同——作者注)悠闲地啃食着草皮,一些不知名的高原小鸟在湛蓝的天空中吟唱着自己的歌儿。战士们静静地躺在绵软软的草滩上,望着白云悠悠的天空,给这片草滩起了许多稀奇古怪的名字,直到有人叫出“野马滩”时,才得到了一致的拥护。
从此,昆仑高原的雪山下,这片美丽的草滩上,便有了一个沿用至今的名字——野马滩。
告别野马滩后,部队开始了雪地行军。高原强烈的日照,茫茫无垠的雪野。阳光在雪山间几经反射、折射,雪地里到处闪烁着刺眼扎眸的银白。第一天的雪地行军许多人眼睛就被泪水洗刷,雪光刺扎得红肿起来。宿营后许多人仍感疼痛奇痒,泪流难止。第二天,队伍里便出现了雪盲。第三天已有半数以上的人员走出帐篷后,望一眼雪地就什么也看不清了。就连每天都要提前出发为部队探路、设营的彭清云侦察小组的许多少数民族战士,也得靠拉着马尾巴前进了。卫生员徐金全把带的眼药水全部拿出来,给每人一天点三次也不奏效。加之,行军速度缓慢,队伍里出现了许多冻伤员。那几天每前进一公里都得付出很大的代价。看不见路,摔伤、冻伤者越来越多,全连基本上靠马尾巴拉着走,一天只能行军十几公里。
彭清云说:“有一天,刚走了不到五公里,全连竟找不出一个能够睁着眼睛带路的人了。当时,所有的人都患了雪盲。”
中国人民解放军进军西藏的第一支队伍,还没走出新疆,就全都瞎了。
李狄三与其他几位连队干部碰头后,决定就地设营扎寨。彭青云还记得那天的情景。他说,队伍安顿好后,大家都闭着眼睛,不停地擦着眼泪,李狄三就在他的帐篷里开了一次诸葛亮会。他对干部们说,再这样走下去,我们都得冻死在雪地里,现在要发动大家想办法、出主意,防止眼疾。
彭清云说:“当时,我们也不知道是得了雪盲,根本就没听说过还有这种病。整整半天,大家想了许多办法,也没理出个好招来。后来,炊事班要做饭,眼睛又不好使,好几个人都摸了一脸锅黑,竟然起了作用,慢慢地流泪少了,眼睛也不太痛了,并且可以看到东西了。饭后,他们又用雪洗净了脸,眼睛也痛得轻了。王银山就把情况报告了连里,我们就让大家试试。俗话说有病乱投医,没想到这下投对了药。当天晚上,我们就让每人都用雪球擦眼睛,第二天出发前又都用锅灰抹了黑眼圈。后来,巴利祥子等几位蒙古族、哈萨克族战士又用黑马尾给每人编了一个网子一样的眼罩,好不容易到了界山,总算是走出了雪地。其实后来,大家也慢慢地适应了。翻过界山之后,连里再没闹过雪盲。”
五十多年后,彭清云说这话时,已没有了激动,显得格外平淡。对于这位经历过藏北十个多月九死一生的老兵来说,这点困难似乎算不上什么了。他的经历告诉我们,真正的艰辛、苦难和炼狱一样的生活,还没有开始……
共产党员就是在党最困难的时候,向党要副担子挑在自己肩上的人。进藏之后,曹海林就说,先遣连是二十多个党员背过界山达坂的……
我们的民族信仰是从古老的图腾走向多神崇拜的。
桑田沧海的变迁,一神教的崛起,统治了中国数千年意识形态。至今,在马克思创立的英特纳雄耐尔传人华夏大地近百年之后,还有如此多的芸芸众生,在信仰马列的同时,也崇拜着上苍。我们常说“山不在高,有仙则灵;水不在深,有龙则灵”。
然而,仙在何处?龙又在何方?在高原的雪野里站立着,我寻思了许久,我想高原的仙绝不是传说中的“山祖”,而是把“山祖”踩在脚下的人了。否则那位圣明的哲人给上帝下的定义:“人的上帝是人,狗的上帝是狼”又如何会成为举世公认的永恒真理?
其实,山的气势是否雄伟,不在于它是否有仙,也不在于它的高低大小。峰峦峥嵘的山,往往显得小家子气,让人感到是放大了的盆景。而真正雄奇壮伟的山原,局部往往会是一马平川。也唯有这平坦的局部,才能再承其高大,承其壮伟,才能在平坦川原的肩头上肩负起一座巨峰,甚至一脉大山。昆仑山就是这样一座以人为仙的高山大原。山连着川,川托着峦,峦举着峰,尽管层层叠叠,艰涩沉重,但每一块石头都记载着关于人的历史和功绩。古格王朝尽管覆灭了,但山峦危峰上那不倒的宫殿,掘石为沟的堑道,还有石洞中无头的干尸都在诉说着高原记录下的关于人的历史,人所创造出的历史,所谓鬼神也仅是烘托人伟而已罢了。
走出雪地,先遣连的兵似乎感到了山原的平坦。海拔5500米以上的“冻土带”在界山(新疆、西藏交界处的一座山名。主峰近7000米,属喀喇昆仑山脉。下同——作者注)脚下形成了一方百里有余的平川。然而,当走出地狱的队伍刚踏上平坦的山原不久,那些只能用来烘托人伟、反衬人杰的“山神恶鬼”们又设下了一个至今甚至在山崩地裂之前,令人类永远也无法解决的难题:摄氏零下四十多度的严寒,低于海平面6096的大气含氧量,无情地张开了一把巨型的剪刀,每时每刻都悬在人们的头上。
随着海拔的爬升,剪刀口就一点点地咬紧,指不定哪个瞬间,那张开的剪刀的口就会“咔嚓”一声,永远刈去一条鲜灵的生命。或让你变成一座小小的山峰,或让你来不及叫一声就扑倒在地,成为一具永不腐朽的冰尸。
此刻,先遣连136条鲜活的生命就行进在严寒和缺氧交叉着的剪刀口里,时时都得提防着剪刀闭合的降临……
据说,先遣连走进剪刀口几十年之后,一位在这附近守边的青年军官,在严寒缺氧的折磨中突发了一个奇想,一夜未眠,挥笔千言,致信在中科院冰川研究所工作的一位同学,请教在科技飞速发展的今天,有没有什么办法,能让登上海拔五千多米以上地区工作的人们,不再受严寒和缺氧的折磨。半年之后,军官收到了同学的复信,信上说:“办法只有一个,你们当兵的有的是炸药,把山炸下两千公尺(米)即可。”
在高原采访的日子里,我在哨卡上见到这位写信的上尉连长。他说:“那天,收到回信我气得得了高山昏迷,一连灌了十几袋氧气才醒过来,当即复信一封,只写了五个字:“混账王八蛋!”
当然,这是笑话,可是先遣连那时没有氧气袋,也没有今天的鸭绒防寒服。残酷的生存环境,只有靠着那不死的生命,一步步在剪刀口里丈量着行军的里程。全连50%以上的人出现严重冻伤,70%以上官兵脸上脱皮,嘴唇皲裂,口鼻出血。加上马匹大量倒毙,人员负荷天天都增加,艰苦的行军仍在继续……
纵然,他们有钢铁的意志,却没有钢铁的躯体。队伍里的任何一位都是凡胎肉体的人。望着路边一堆堆野马藏驴的遗骸残骨,看看身后疲惫不堪的队伍,人人都在心里想着自己是否能够坚持到下一个宿营地,更担心远处闪烁着几分灵性的“海市”和闪动着磷火的兽骨,会成为自己生命中不可逾越的雷池。有人摔倒了就再也不愿爬起来,趴在地上一个劲儿地大声叫骂着:“日他奶奶,这是什么山!”
夜晚,宿营的帐篷里,全都被冻成了“团长”。有的在骂:“操他祖宗,怎么这么冷!”甚至还会传出几声低低的哭泣声。然而,第二天,当分散了一夜的个体重新组合成一个集体时,尽管有人抱怨今天的太阳不如昨天,却没有一个人再去回忆昨夜的梦事,人人都不愿离开大家,离开这个集体。因为他们的经历和意识,时时都在提醒自己注意,一个人再有本事,一旦离开了团结友爱的集体,在这样恶劣的环境中,必死无疑。于是,又挺直了腰杆,快步跟上了前进的队伍……
如同日出日落,战士们的情绪也在机械地重复着。有什么办法,困苦不减,危难仍存,艰辛倍增;寒相逼,病相迫,苦相加,氧短缺。先遣连的队伍,就这样在难以诉说的艰难中,来到了界山达坂脚下。
这天,是1950年的8月29日,他们离开新疆于阗的第二十九天。先遣连终于走到了新疆的边界,迎来了进入阿里前的最后一个夜晚……
帐篷是在暮色中搭起来的。
界山下,空旷的山谷里燃起了一堆又一堆的篝火。晚饭后,彭清云顺着沟底遛着他的那匹“黑流星”。阵阵山风把一座座帐篷里的谈话灌进了他的耳朵。“排长,我是爬不过去了。”
“老是这口气出不去,就感到吸不回那口气。”
“班长,解放阿里的任务怎么这么难,咱们完得成吗?”
“嘿,我看能爬过界山就不错了。”
“听说界山达坂六千多米,硬过非得死人不可。”
等彭清云拉着马返回来时,李狄三早在避风的谷湾里燃起了一大堆篝火,连里的党员和干部基本上都到齐了。
这是先遣连进入藏北前的最后一次党员集会。没人召集,已经成了习惯。每天行军结束后,李狄三总要燃起一堆火,火堆旁就有一次党员集会。由于缺氧,柴火和牛粪点起的火堆,说燃不燃,说灭不灭地着着。火苗微微泛出一闪一灭的光,却能照清每一个人的面部轮廓。指导员李子祥还没到,他就起身捅了捅火,见没有一个人说话,就笑着说:“大家都绷着脸干啥,明天就要过界山了,我们轻松一下,大伙儿扭段秧歌吧。”
说着,李狄三从身上抽出一支短笛。山谷中就传出了“兄妹开荒”的笛声。
好不热闹,一阵欢快的扭跳之后,所有的人在笛声吹出最后一个音符后,又齐刷刷倒在了地下,山谷中又恢复了先前的寂静。
李子祥被笛声召来后,起义不到一年尚未入党的连长曹海林也悄悄坐在了李狄三的对面,每次党员集会,曹海林都显得孤孤单单,常常一个人徘徊在周围,这时李狄三总要叫他一声:“老曹,来坐下一起听听。”今天他却有些反常,会还没开始就主动坐下来。李狄三抬头借着火光一看,见他眼里盈满了闪光的泪水。同时他也从其他人肃穆庄严的表情里,感到了自己这位党代表肩上担子的分量。
忽然,远处传来一声战马刚烈的嘶鸣。李狄三顿时精神一振,仿佛这马鸣给这次集会敲响了定音的鼓点。
“同志们。”他开口道,“现在咱们开个党员大会,请曹连长一起参加。会议的主要议题是研究解决我们目前面临的困难,稳定部队情绪,坚定信心,顺利翻越界山,为完成好进藏后的任务打个好的基础。”
会场里很静,能听得清每个人的呼吸声。李狄三又起身拨了拨火,继续说:“大家都知道,咱们新中国刚刚成立,国内许多地方的残匪还没有肃清,国家的困难还很多,我们进军西藏的确没来得及进行更多的准备,但是从毛主席、朱总司令到南疆的各族群众都尽了全力帮助支持我们。现在我们一兵团的部队都在节衣缩食搞建设,就是在这种形势下,他们把最好的武器、马匹、被装。药品全都给了我们。我们先遣连从人到物,可以说是全兵团第一流的。目前我们确实遇到了不少的困难,但是如果没有困难还要咱们这些共产党员做什么?红军长征时,又是草地又是雪山,国民党前面打后面追,咱们都过来了,难道我们还能翻不过这座界山,进不了西藏吗……”
彭清云接着说道:“界山达坂海拔六千多米,上下都是三十多公里,我们必须当天翻过去,下到山底宿营,时间很紧,困难很多。明天我还是带几个人打前站,安营后返回来接应你们。”
一个战士站起来说:“股长,我刚入党才一个多月,给我一项任务吧,我能吃苦。”
“我也刚人入,明天就给我一个伤员吧,我背着伤员过达坂。”王培林说。
“明天咱们党员除几个重病号外都把马让出来驮辎重,尽量减轻战士的负荷。”指导员李子祥提议道。
徐金全叹了口气说:“股长,我的腿消肿了,明天就让我照顾伤员,搞搞宣传鼓动吧。”
曹海林见在场的许多党员都是重伤员,但是他们一路上却总是照顾其他人。就是没想到自己。每当最困难的时候,就有人站出来,向党要副担子压在自己的肩上,这令他这位党外人士感动万分。他站起来说:“李股长,我能说几句吗?”
“行啊,老曹你讲吧。”李狄三看见他眼里含着泪花。
“我,我也想入党。我没别的想法,就是想多为你们分担点难处。”曹海林几乎是流着泪恳请道,“我知道自己还不够格,可是我一看到你们有难处,我就急了,明天把我的马也给病号骑……”
“老曹。”李狄三、李子祥等人几乎同时迎上去紧紧握着曹海林的手。
“老曹,我们欢迎你啊,也谢谢你了。”李狄三接着建议道。“同志们。我看咱们根据曹海林同志的请求,等进藏之后开个支委会研究一下,我愿意做曹海林同志的入党介绍人。”
会议还制订了许多诸如鼓舞士气、党团员干部带头、团结互助等方面的具体的过界山达坂的计划和措施。散会后,党员们分头到各班排做了许多工作,一直准备到了深夜。
拂晓,集合号声刚刚落下,先遣连136人。仿佛一夜之间都被注射了兴奋剂一般,一个不少,齐刷刷地列队待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