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社会科学中国现代留欧学人与外交官、华工群的互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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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1章 驻德公使与留德学人——以蔡元培与孙宝琦关系为中心

再到1907年,孙宝琦任清廷驻德国公使,于是蔡元培请孙的兄弟孙宝瑄及叶君浩为自己说情,表示“愿在使馆中任一职员,以便留学”。蔡本人“亦自访孙君,承孙君美意,允每月津贴银三十两,不必任何种职务。一方面与商务印书馆商量,在海外为编教科书,得相当的报酬,以供家用”。这样蔡元培留学德国四年的费用终于得到落实,即孙宝琦答应每月资助学费三十两白银,商务印书馆约定每月送编译费100元,基本解决了他留德期间生活费和抚养家属的问题。实际上,蔡元培对孙宝琦也确实是心存感激的。他在私信中如此说道:“孙慕翁见待甚殷勤,每月津贴百马克。而弟毫无可以报效于彼者,甚抱歉也。”由此可见,孙宝琦对蔡元培确实是甚为关照,而蔡元培作为后辈也确实心存感激。但值得指出的是,并非每个想要出国留学者都可能得到公使大人的如此青眼相加,蔡元培与孙氏兄弟的交谊乃是建立在“志趣相投”的基础之上。这一点,在孙宝瑄的日记里表现得很清楚,二者乃是志趣之交,在1901年时即有一段颇为密切的交流关系。所以到了1906年时,蔡元培谋求留德而商之孙宝瑄,自然是水到渠成之事。七月十八日日记云:“至广和居,因鹤卿在此,欲与相见。既以天暮不能待,遂先归。”事隔两日,“薄午,蔡鹤卿过谈,即去”。十月七日日记:“蔡鹤卿过谈”。有这样的充分过渡与准备在前,所以日后蔡元培通过孙宝瑄提出“借风留德”的要求,一点也不显突兀。

1907年四月二十六日日记“蔡鹤卿来访,即去。诣慕兄谭”。这其中的关联当耐人寻味,蔡元培拜访孙宝瑄,而孙宝瑄随即去找孙宝琦商谈,其中或许可能与蔡氏寻求留德可能有关。而在孙宝瑄,则是在二月三日日记中有云:“闻慕兄有简德使消息。”。但这个消息显然是非正式的,甚至是“小道”的。因为到了三月十一日日记时还是:“心知慕兄已放德使,盖自来隐秘,不见明文。”所以,蔡元培此时的求助,显然是有获得内部消息的可能,其动手不可谓不早。

实际上,蔡元培对于留德早有企划。在那个时代,德国乃是世界范围的精英分子所梦寐以求的“求学国度”。按照蔡氏自己的理解,“救中国必以学。世界学术德最尊。吾将求学于德,而先赴青岛习德文”。德文是学了,但留德则遥遥无期。毕竟,留学是一件不仅需要热情和努力,更需要经济成本的事业。在蔡元培,既不能指望家庭亲友的资助,又不能得之于特殊的机遇(如传教士的外国援手之流),好在他还有昔日仕宦京师的资历,可以凭借当初的社会关系网络和政治资本略做努力。果然,功夫不负有心人,借助信息灵通与网络运作,蔡元培终于获得了能够落实的留德机会。孙宝瑄的鼎力相助与孙宝琦的殷勤关照,使得蔡元培终于能够放洋赴德。当然,我们必须理解的是,除了中国传统社会的人情关系之外,符合官僚体制的“官样文章”也同样必不可少。考虑到自己的翰林身份,蔡元培仍按程序向主管衙门提出自费留学的申请,不但得到了清政府的批准,而且批文对他这一行为颇加赞赏:“该编修自措资斧,前往欧洲留学,志趣远大,洵属可嘉,应即咨送。”所以,我们可以清楚地看到,蔡元培的留学德国,乃是正大光明地响应政府要求的行为。诚如他自己在给学部的呈文中所指出的:

窃职素有志教育之学,以我国现行教育之制,多仿日本。而日本教育界盛行者,为德国海尔伯脱派。且幼稚园场于德人弗罗比尔。而强迫教育之制,亦以德国行之最先。现今德国就学儿童之数,每人口千人中,占百六十一人。欧、美各国,无能媲者。爰有游学德国之志,曾在胶州、上海等处,预习德语。今年四年间,敬读邸抄,有政务处议准编检各员游学西洋之奏,因特来京销假。惟是本衙门已准学部咨称:拟送欧、美各员,暂缓派送等语,故未呈请咨送。现拟自措资费,前往德国,专修文科之学,并研究教育原理,及彼国现行教育之状况。至少以五年为期。冀归国以后,或能效壤流之助于教育界……

所以,从这样一个呈文来看,蔡元培至少在三个方面都占有优势:一是清政府本就有派遣西洋留学之政策;二是蔡元培所在衙门和学部之间亦有所沟通;三是蔡元培自己有志教育,预习德语,是有所准备的合适人选。如此则大政-部门-个体之间似乎“水到渠成”,在“官样文章”上没有不通过的道理。当然,大家也心知肚明,蔡元培之所以最后能实现自家的留德计划,孙宝琦的臂助至关重要。表面堂皇的大道理,最后仍要落实到具体的“人情社会”的操作实践之中。

值得指出的是,这样一种信息的获得也是很重要的,很可能李石曾、张静江的模式给蔡元培比较大的启发。1902年,蔡元培在沪上张园与留法前夕的李石曾初识。虽然二者正式订交,要到1907年李石曾游柏林之际,但有可能蔡元培由此了解到李石曾随孙宝琦赴法的留学方式。再来看一看,与蔡元培同时随孙宝琦赴德的,还有齐竺山。齐氏兄弟在现代中国历史上是应当关注的,不仅因为他们参与的各种活动是重要的,更重要的还是他们身上体现的“社会网络”。齐氏兄弟的父亲齐禊亭,乃蔡元培殿试同年,又为李石曾的老师。所以,我们可以看到齐氏两代人,与蔡元培、李石曾彼此间有着密切的关系。而齐竺山的留德,也未必与李石曾无关。

经历了种种艰辛,蔡元培终于在1907年5月间“随孙使由西伯利亚铁路赴德”。实事求是地说,在那个年代,历经艰辛、想尽办法要留学德国者,落实到中国语境,能有此见地者,并不多见。有之,蔡元培可谓“第一人”。而正是有了留德经历,蔡元培对德国社会与文化的认知超越寻常。譬如这段:

弟从前甚倾慕俄国虚无党之所为,且亦甚赞成目的神圣手段之说。然如德国哲学家则于此等事绝对的反对,而专主堂堂正正之革命,以言论鼓吹为惟一预备方法。弟初以为德人奴隶根性太深,故其言学理,亦复尔尔(理论之力至大,德国政治家压力颇重,而从无暗杀案,可惊也)。近来鉴于我族党人之变态,与俄国警界之丑状,乃使弟不能无疑。

这一段比较相当有开拓之视阈与提升之思力,涉及俄、德、中三国,对国民性的批判与触及亦非泛泛,其问题的触发点在本土问题,即由中国本身面临的现状刺激而致;但理想模型有所变迁,即俄、德两国的思想路径不一。俄国虚无党曾经由留日学生之推崇而一时风行,蔡元培自己也曾经参加过暗杀团,以书生意气效猛士壮烈的行为。而对德国哲人之说则初持怀疑态度,蔡元培虽很明确地批判了德国国民性中的仆从性问题,即所谓“奴隶意识”,但进一步深究,他会发觉似乎并非他原来想象的那么简单。所以,蔡元培接下去有一段提升之议论:“盖人类以习惯为第二之天性,其初固不惜以丑恶之手段赴其美善之目的。然所谓美善之目的者,相距至远,接触之点极微。而丑恶之手段,则不免时时循返之,由是习惯于丑恶而不知不觉,遂至以是为目的,殆人类所难免乎。”这显然能将问题看透一层,能在一个更高的层面上去进行哲理性的思考了。而这样一种对于学理渊源的穷极底里,非为致用功能的就事论事,恰恰是德国学术和哲学的长处,但如非有亲历其地的求学深研,却很难达致对其人其学的“理解之同情”。故此,作为驻德公使的孙宝琦的提携之力,不可忘怀。

当然,从另一个角度来看,中国驻德使馆也自有其传统。虽然刘锡鸿(1877年11月至1878年8月在任)作为首任驻德公使,所被攻诟者甚多,但毕竟有其作为当位者的贡献;而接任的李凤苞(1834—1887,1878年11月至1884年10月在任),早期曾任留学生监督,对学术和文化颇为关注,且与德国知识界人物来往密切。至于日后先后出任公使的许景澄(1884年10月至1887年6月;1891年4月至1897年1月在任)、洪钧(1887年6月至1891年4月在任)、吕海寰(1897年1月至1901年12月在任)、荫昌(1901年12月至1906年4月在任)、杨晟(1906年4月至1906年12月在任)等人,虽然不乏荫昌这样的武人,但总体来说,基本上还是以士人为主,故此对留学生的重视可谓其来有自。虽然孙宝琦的使德经历相当短暂,从1907年上任到1908年归国,只有一年的时间,但他无疑也属于这样一个谱系中人。

有趣则更在于,孙宝琦对德国的政治制度与军事制度均深感兴趣,并力主当作为中国学习之榜样。政治上当效法君主立宪,在教育上他则鼓励青年人学习德国的科学与军事,在外交方面,他同样雄心勃勃,甚至试图收回青岛主权,但并未如愿。尽管如此,在驻德公使的位置上,孙宝琦能够利用相关有利的条件,广泛接触各类人物,获取信息,有所深思,譬如他就与游德的康有为有过接触,甚至向他请教问题。孙宝琦辞职归国后,出任帮办津浦铁路大臣,继续与德国的合作。总体来看,孙宝琦是个有主见也有些头脑的人物,他并不死守自己所依附的统治阶层的“陈规旧俗”,在清末大变局的背景下能随时应变、与时俱进,在力所能及的范围内为现代中国之建设与发展事业作育人才,难能可贵。而正是在山东期间,孙宝琦与袁世凯建立了良好的关系,并日后成为儿女亲家,为日后在民国政坛上成为“不倒翁”,奠定了基础。不过,我们在这里还是主要突显其作为驻德公使对于留学生的特别关照,因为正是由于孙公使的“热心育才”,才有蔡元培、李石曾等一代留欧学人的崛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