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社会科学中国现代留欧学人与外交官、华工群的互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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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5章 工学一体思路的形成与勤工俭学理念的萌动

李石曾的文化浪漫主义时常有具体的表现,如果说豆腐公司的最初实践就是这样一种尝试成功,而如此巨量的华工来法无疑在极大程度上增强了他的自信心。那么,到了勤工俭学理念的萌动与最终的大张旗鼓付之以实践,也就是水到渠成之事了。遗憾的是,李石曾并没有能够仔细区分其间的巨大差异性,华工来法从根本上来说毕竟是法国的国家行为,是战争机器动员下的政治组织活动,而勤工俭学则完全是由其作为社会贤达的公益行为。

有论者认为:“李石曾之流搞这个留法俭学会的目的,纯粹是为了盗取‘教育家’的虚名。这个留法俭学会在第一次世界大战期间及其以后,发展成为留法勤工俭学会。当李还未鼓吹勤工俭学运动的时候,虽然在中国有为的青年当中,造就了他个人的威望、权力与地位,其实李石曾不过是和法国外交部第二厅暧昧人物(特务)来往甚密的伙伴而已。”虽然并不排除场域占位等因素,但以李石曾的政治与文化资本,他大约还不至于如此处心积虑地去谋取声名。还有人则非常明确地指出:“李石曾等人组织勤工俭学会,开展工人教育,真正目的是想组织工党。”这当然是非常有意思的论点,而且倒也不是全无道理。但问题在于,以李石曾等人的无政府主义立场,是否会有意组党?这姑且一说,我觉得倒是许德衍的看法比较实在:“他们(指以李石曾等为主导的留法俭学会、华法教育会)灌输给留法俭学生的是教育救国、科学救国、实业救国的思想,而在华工中散播的则是有知识、有技艺能做上等人的错误言论和主张。”无论对错,至少可以肯定的是,对于俭学生、华工这两个不同的群体,前代留欧学人的思路显然是区别对待的。

诚如上述,一方面我们应该看到华工的能量、努力与成绩,但另一方面不容否认的是,华工作为一种来自草根的底层阶级,它有其自身难以避免的某些“痼疾”:“华工每日工作后,晚间无事,多相聚赌博,掷骰斗牌,终夜不休。管事者虽稽查严禁,亦不能防止。赌博之外,加以酗酒,醉后则互相谩骂,甚至凶殴,皮破血流,视为常事;此刀彼枪,或伤或死,亦时有之,所以法政府特为华工设置监牢,罪轻者‘坐黑屋子’,罪重者则送入‘水牢’,也有押解回国的。有许多华工,行为颇不检,常闯入法国人民的私宅;或在通衢大道,随地大小便;或则对妇女指手画脚;或则窃取商店货物;或则袒胸赤膊,怪叫乱乎。”这幅图绘,无论如何是不能“为国争光”的,而且似乎也比较客观地反映了现实。所谓“林子大了,什么鸟都有”,数逾十万的人群,有这样那样的毛病自然也是可以理解的。但对于身在域外的他们来说,则直接关系到“中国形象”的在外塑造。诚如留学生所指出的那样,他们就代表了“中国”,而且是明显负面的“中国”。

而华工自身的负面形象与各类问题的出现,使他们自己也感觉到组织的必要性。故此,出于维护自身权利的需要,华工群体也曾组织各类团体,如“华工总会”、“中华工团”、“华工工会”等,日后甚至合并统一成为“旅法华工会”。但毕竟创建组织不易,再加上诸如行会、地缘、宗派等各种因素,甚至工团主义、无政府主义等不同社会思潮的潜在影响,华工群体的团结性相当脆弱。最后,“旅法华工会”近乎名存实亡。既然自己不能形成强有力的组织,华工自己又不愿始终处于一种一盘散沙、任人摆弄的状态,就必然要求强有力的领导者来强力介入。诚如日后知识分子成为中国工人阶级的领路人和先锋队那样,在法国语境里,这样一种角色是由勤工俭学生群体来扮演的。因为,勤工俭学生说到底还是知识精英,是留学生;而他们的勤工俭学过程,实际上主要不是一个入学校学习书本知识的过程,而是一种在异国工厂做工、深入工人阶层中的过程。这样一种过程,深深地刺激了他们的求知与报国思想,改变了他们的理想和道路选择,使得他们的身份发生了蜕变的可能,这是至关重要的。对于理解现代中国的进程而言,这一转变过程极为关键。没有工人阶层的动员,尤其是没有部分知识精英的本质转型,就不可能有导致整个中国社会的结构性根本变化。而正是这两个群体的互动与结合,才导致了一种中国社会的巨大转型过程。有趣则在于,在中国本土发生的情况与在法国发生的情况竟是如此若合符节!

从另一个方面,我们应当注意到,恰恰是这一时期因为“工人”因子的渗入,才导致了留法学界本身的内部分化与重新组合。勤工俭学之成为潮流只是一拨声势巨大的浪潮而已,此后在留法学人史(留欧学人史)内部,仍是按照既定的学术教育轨辙在行进。政治性的留学潮仅仅是其中的一个特殊阶段而已。但毕竟,在此时勤工俭学生的主体部分已义无反顾地踏上了左倾政治之路,于是,他们对华工群体的领导也就不仅需要一个泛泛的群体,甚至这一领导者也不是某个权威型的个体,而是一个有组织的群体——中共旅欧支部。

随着旅欧共运的兴起,有组织的政治性工作成为常态,华工作为在法最广大的民众范围自然被纳入最重要的工作对象。譬如李立三、赵世炎、蔡和森等人对此就有相对统一之意见:“为了更好的在华工中进行工作,并加强对勤工俭学生的领导……应该成立共产主义同盟会,来统一领导华工和学生的工作……”。就这样,他们不但成立组织,而且还搞了一个华工俱乐部,油印了一份《华工周报》。旅欧工运的展开,说明了留学生(勤工俭学生)——华工群体的互动可能朝一个崭新的方向发展;而从另一方面来看,李石曾所开辟的知识性的互动模式,则毫不留情地为历史的烟尘所湮没。始作俑者往往充满理想的浪漫情怀,可历史的现实恰又常常将无情的结局展现在他们的面前。人或许就是这样生而自由,却又无往不存于枷锁之中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