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边的房子都是小型别墅,其他几幢房子当时还没人住。那是一幢两层楼的房子,里面的家具布置得很简单,只是为了夏季前来度假的游客临时居住。锅炉安装在厨房下面存煤的地窖里。每间屋子都收拾得干净利落,好像荷里娜在离开之前已为下一个房客着想好了似的。只有那间卧室可以看出顾沃恩先生前一天大概在里面睡过,即使如此,也还算整洁。我发现脸盆没用过,顾沃恩先生想必要么在楼下盥洗室洗了脸,要么根本就没洗。我没有很仔细地察看每样东西,看来,也没有什么理由该那样做。
“我正打算走出卧室,忽然想到应该察看一下暖气管。室内跟户外的冷空气相比还算暖和,我心想炉火熄灭的时间大概不算太久。这世上时不时会有极其偶然的事情发生。那房子是老式的管子,安装在暖气包和墙之间,我想用手顺着暖气管朝上摸一摸,忽然我的手指碰到一样使手发痒的毛乎乎的东西。我想是个蜘蛛,我特别讨厌蜘蛛,就把它揪了下来。可那并不是一个蜘蛛,如果你好奇,愿意去看的话,你可以在伦敦警察厅的犯罪博物馆里看到。那是一块6便士硬币一般大小的薄薄的黑橡皮,上面还有一撮用胶水粘牢的毛。我赶紧把那玩意儿收好。
“后来我乘火车回伦敦,一路上左思右想,终于想明白了这件事的前因后果。
“我推测在那后半个月里,顾沃恩一直在扮演他和荷里娜这两个角色,而这个人造的假黑痣就是他用来化妆的不可缺少的东西。
“我越想越觉得符合事实,再一回想鲁宾逊一家人所提供的情况,就更显得一清二楚了。他以卧病在床为理由有一段时间没露面,这就可以让他除了面对乔之外,不必化妆成荷里娜。随后在他扮成荷里娜离开的那天夜里,注意,当时天色已晚,他只跟乔谈了几句话,一直保持沉默,乔根本就没注意跟他说话的到底是谁。第二天上午,他以本人身份离开时,会用一条宽大无比的厚围巾遮住脸,是因为他为了扮演荷里娜已把唇髭剃掉了。至此我认为,这个谜团终于让我破解了。接下来我要做的事情就是查清的是那个家伙是否在4月8日的前一天晚上6点30分离开过孚沃夫多镇而又及时赶回来,然后在第二天上午再离开那里。
“这是不难做到的。我查看火车时间表,看出他可以在7点10分乘火车离开,7点50分在下一个停车站夸脱普里联轨站下车,从那里换8点5分的车去圣安德蒙,正好赶上9点15分的火车回到孚沃夫多镇。还有一种可能就是他在更近的北滩站就下了车,趁着漆黑的夜色从沙滩上步行回到‘妙境别墅’,这段路程也没有多大的困难,而且也不会有人发现他。
“我认为我的推测是准确无误的,因为我猜出了他耍这个花招的原因。他大概在3月28日左右杀害了可怜的荷里娜,接着在别墅里花了10天时间毁尸灭迹。他租房子的时候非要个锅炉,就是为了用来干这个的,他很有可能是把骨头烧化了磨成粉,再用硝酸毁掉!是啊,只要有足够的时间,消灭一具尸体是可以不留下任何痕迹的。这一招亨利·顾沃恩恐怕早就策划好了。
“我认为自己这套推理非常准确,无懈可击,一回到伦敦我就向上司做了汇报。上司也相信我的判断,还祝贺我干得不赖,我便得意洋洋地回家了。顺便说一下,那天晚上我没去看望莫沃尔小姐。我打算办完这个案子再去告诉她,更重要的是,我也不想由我通知她这一噩耗。
“是不是到此时为止,一切都很顺利?第二天是个星期天,天气非常好,我又乘火车去夸脱普里联轨站。尽管我的上司指出尸体若给彻底销毁了,就很难判定亨利·顾沃恩犯了谋杀罪,但我还是希望找到他,再监视他24小时。
“然而侦察就从这时出现了问题。我原以为能查出顾沃恩先生化妆成荷里娜·格里埃小姐在星期五晚上搭乘7点10分那班火车去沃斯特邦的情况,我也得知他后来在星期六上午又以本人身份乘车回了伦敦,可是在这两个场合,他一登上火车就似乎彻底失踪了。原本在这两个场合,他应该是个惹人注目的人物,但事实上是在夸脱普里联轨站或沿线任何其他地方,星期五晚上和星期六上午都没人见他出现过。
“接下来我们对‘妙境别墅’进行了全面搜查,整个搜查过程干得极其仔细,我们挖开了花园的地面,掀开了地板,甚至筛过了炉灰,可是什么证据也没找到。后来我们却从另一方面找到了一个证据,那是我们在检查荷里娜·格里埃小姐的财务时发现的。她在2月份卖掉了她的全部公债券,把银行里的存款全都取了出来,并在里昂信托银行统统兑换成了法郎。那些钱全是票面一百法郎的钞票,我估计足有5千多英镑,钞票不是联号的,银行也没留下什么记录。好家伙,顾沃恩先生真是大捞了一把。”
赫顿苦笑了一下,望着我说:“老天!我后来绞尽脑汁思考那个案子,试图想出那个家伙怎么竟会那么机灵,叫我们抓不到他!所以,你看吧,这就是一起罪犯没留下什么犯罪痕迹的案件,除非你把他丢弃了那个假痣这件事算做一个疏忽,对不对?”
我问他:“那你压根儿没再见过亨利·顾沃恩吗?”
赫顿答道:“一直没有。”可是他的脸上挂着诡异的微笑,看样子,他还没把那个案子讲完。
于是我又问道:“也没再听到他什么消息吗?”
他答道:“我可没这么说。我们是在10年之后听到了所有有关他的消息。你猜我是从哪里听说他的事情的?”
我摇摇头说不知道。 我知道自己向来没有那种猜测的天分。
赫顿嘿嘿笑着说:“我是从荷里娜·格里埃小姐那里听到的!”
我感觉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问:“你是说她一直都活得好好的?”
赫顿说:“一点儿没错,她压根儿就没被谋杀。这事件让我目瞪口呆,我想我后半生都从中受益匪浅,我告诉自己,今后再调查一桩案子时,千万不能让事先主观的推测误导。我要是没那么固执己见,也许就会……不过,我并不后悔,因为后来格里埃小姐的妹妹莫沃尔小姐成了我的妻子,我们结婚已经有二十年了。”他说完这些话便陷入了沉思。
我催促道:“你把这事的真相告诉我好吗?我很好奇。”
赫顿说:“当然可以,不过这部分不是我的专长,可能讲起来不太生动。
“我们一起来看,我先前说过的心理因素在这儿起了作用,但我没把握让你明白这其中的奥妙。你应该知道格里埃小姐的奶奶是法国人,所以格里埃小姐在法国住过很长时间,大概有二十年,她一直到二十岁左右才离开法国。这么多年来她一直寡欲清心,谁也没料到她在中年时内心会忽然燃起一阵从没迸发过的****,这一点她妹妹倒是有所察觉。当初我告诉莫沃尔小姐说她姐姐跟顾沃恩先生私奔了,她没有表示出惊讶的意思,很淡然地跟我说:‘哦!我知道这件事早晚会发生的。’可我问她为什么会这样想,她的回答竟然是因为荷里娜一向厌恶那类事。
“这原因够奇怪吧?不过这我倒也能理解。如今人们常常谈论弗洛伊德什么的,管这种现象叫做心理压抑。但格里埃小姐这个例子并不那么简单,还掺杂着宗教方面的东西,所以情况就更糟糕了。
“总而言之,她曾经为****屈服过,根本不能自拔,她清醒过来后又变得越发虔诚,赎自己的罪,她最终信奉了罗马天主教,进入了比利时的一家修道院当了修女。洛丝·莫沃尔小姐就是从那里得到姐姐的消息的。
“那时,荷里娜认为自己快死了,就给妹妹写了一封信,寄到了她们原来居住的老房子。这信后来几经辗转才到了洛丝手中。不过荷里娜并没有如她想的那样立刻死去,她后来又活了几个月,洛丝去看望过她姐姐三趟,断断续续把事情弄明白了。
“现在我从我个人的角度说一下事情经过,不过我肯定讲不出那个故事的气氛,我的用词也不足以形容出那个不幸的女人所经历的痛苦。倒是你可以根据这些素材写本小说,可是读者读起来想必不会感到愉快的。
“再回过头来讲那个案子。得承认我起先对顾沃恩的看法有些地方还是对的,他确实是我认为的那类坏蛋,他曾经策划谋杀荷里娜,用锅炉焚尸灭迹,然后穿上她的衣服,粘上那颗大黑痣溜走,给人留下假象。这事听起来麻烦,办起来并不太困难。他俩的个子差不多高,她的嗓音也容易模仿,再加上她那颗标志性的黑痣,他原本可以轻易地完成这项阴谋,可是人算不如天算,他怎么也没想到荷里娜先下了手。
“在孚沃夫多镇住的前半个月里,她对顾沃恩产生了怀疑,而且疑心越来越重,最终使她决心摆脱他的正是我找到的那块古里古怪的假痣。
“有一天她轻轻走进卧室,蓦地发现顾沃恩正坐在梳妆台前试着往脸上粘那个假痣。顾沃恩是想看看他化妆后的效果,这当然引起了她更大的怀疑,使她顿时悟出了他的阴谋诡计。要知道,她可是个聪明女人。而他模仿她脸上的缺陷,大大伤害了她的自尊心,狠狠地戳到了她的痛处,简直把她气疯了。
“顾沃恩看到自己的狐狸尾巴露出来了,便一不做二不休,干脆对她下毒手,两人就扭打起来。不过她比他强壮得多,而且他的心脏也很虚弱,于是她猛地一下子把他推到墙上。他撞到了后脑勺,昏倒在地。
“她要是把他捆绑起来,把他丢在那儿让他慢慢苏醒过来,那她也就问心无愧,不会认为自己犯罪了。但是她还没等顾沃恩清醒过来就把他掐死了。据她自己说,当时有一股没法控制的强大的仇恨力量控制了她,她疯狂地想要报复。我想大概是一种强烈的心理反应,使她既痛恨顾沃恩,也怨恨自己。
“这之后,她完全吓傻了。要知道,她不是个有经验的精明罪犯,所以当时心里一点儿主意都没有了。足足有十天工夫,她跟顾沃恩的尸体待在那所房子里,大部分时间都跪在地上祈求上苍宽宥。她说她在那段时间里什么也没吃。据说人在饥饿的时候,头脑最清醒,她在这段赎罪期间,确实还有足够清醒的头脑。她坚持露面,每天都向乔预订食物,然后再把他送来的食物销毁。她说这当然是神灵在指导她,这一点我也不否认。
“不过,她的灵感来得迟了些。她在那个星期五,也就是我头一次去孚沃夫多镇那天的前一夜,才想到逃跑。据她说,她已经在沃斯特邦坐上了火车,却忽然像圣女贞德那样听到一个‘声音’在引导她该怎么做。她认为那是个奇迹,也是她皈依罗马天主教的第一步。我相信心理学家会说那是由于10天的饥饿和心理紧张所造成的一种幻觉。可对我们警察来说,那只是回避问题的实质罢了。
“然而,她确实鼓起了很大的勇气,做出惊人的事情。当时她独自坐在火车一个隔间里,她从车厢的另一边跳下了车,跨过铁轨,沿着海边走回到‘妙境别墅’,因为天黑而没被人发现。那是新月的第二天,夜里潮水特别低。她回到那所房子,剥去顾沃恩尸体的衣服,把他拖到海边,绑上几块大石头,等午夜退潮时把他扔进了大海,让海水把他带走,从此顾沃恩这个人在世界上消失得无影无踪。
“一般人在那种情况下,都会处于歇斯底里的亢奋中,她也不例外。按她的说法,一个‘声音’指挥她把房内打扫干净,收拾起她本人和顾沃恩的行李,最后身穿顾沃恩的衣服逃走。
“不管怎么样,她那阵子真的是非常幸运。她坐上从圣安德蒙开来的那趟火车,独自占了一个隔间,又换回了自己的女人衣服。正是因为如此,我在那条铁路线上没找到任何有关顾沃恩的消息。而我当时一心一意想找到顾沃恩的踪迹,压根儿就没想到打听她。
“接下来的事情就好办了。她从小生活在法国,能说一口流利的法语,又有不少法国现钞。在第一次世界大战前,去法国或比利时是不需要护照的。她在半夜里渡过海峡,暗中把顾沃恩的行李扔进了大海。一到比利时,她就直接去了卢万。她熟悉那里,因为她年轻时去过那里,知道那里有一所修道院。
“她为自己的所作所为做了真诚的忏悔,然后没费多大劲就被接受为罗马天主教教徒。她还把20万法郎全部捐给了修道院,从此成了那里的一名最虔诚的修女。后来德国人占领了那个城市,大家请她做修道院院长,她过于谦虚而不肯担任。就这样,她在卢万足足住了十一年,我猜想她在那里过得还算愉快,尽管一直在赎罪,而且也不跟任何英国亲戚联系。直到她自知将不久于人世时,才给妹妹写了封信。我相信在人生最后时刻,她除了思念洛丝,不再有任何欲望。
“如你所见,这就是我经历过的一件最奇特的案子,它混合了心理因素、罪犯的智谋和超乎人想象的神秘性。人间有些事真好像是有天相助似的,所以我并不为自己受了骗痛心疾首。譬如说,我先前提到过的大风,吹得飞沙走石,把她的足迹消灭得干干净净;还有海潮,彻底冲刷了海滩上她把顾沃恩尸体拖到那里留下的一切痕迹。这其中混合了我们可以称之为命运、运气或巧合的东西——在我看来这些词其实所指的完全是一个意思。
“现在,虽然一切都结束了,我还会为这个案子感慨不已。我们说过,荷里娜不是一个糊涂女人,她一开始就对亨利·顾沃恩起过疑心,可那个家伙对待女人功夫非常,不知耍了什么手腕竟让她着了迷;而她受压抑太久了,就像一个软弱的花季姑娘那样上了钩。一方面,他是唯一向她求过爱的男子,另一方面,我想大概是她血管里流着的热情的法国血液,叫她无法对那诱人的爱情说‘不’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