疙瘩山上最先黄的那块麦子,注定是要最先被收割的,同样的,城壕里最先长高长粗的白杨树,也是最早被砍伐的。这个道理,关下人都懂。所不同的是,关下世代的平民百姓,如那地里的韭菜,却是一茬一茬地割,而鹤立鸡群的财主富豪却演绎着新老更替的游戏,不过是你方唱罢我登台而已。
杨家和康家衰落之后的很多年里,关下虽然出了不少财主和富豪,但他们无一能超越过杨老爷和康老爷的辉煌。康家虽说败了,城不姓康了,姓了官,但总归瘦死的骆驼比马大,田产还是很丰厚,大半个疙瘩山的土地都是康家的,康家后人也算得上是实足的地主。
盆盆太爷和二痴爷都是生意人,经营商号,购置田产,都养了十多峰骆驼。
盆盆太爷的商号万盛源,经营着日杂百货,布匹茶叶、青盐水烟等等,算得上是有点规模了,后来又卖下了城里康家的三间铺子,卖山货。山货多是长江流域与黄河流域的分水岭陇南天水一带山里产的农具以及家用物什,背篓、簸箕、箩筐、木锨木杈、竹扫帚等等不一而足。山货多由藤、竹等编织、加工而成,柔韧耐用。
而二痴爷却是经营木材生意的,木材基本来自陇南徽县一带,多为松木,建屋用作椽和檩子,打体面点的家具也常用,方桌、衣柜、炕柜等等,木纹流畅,似山水,似鸟兽,关下人喜爱。而关下所产的树木,不论从哪方面来讲,都不可大用。白杨树不实,松脆,易虫注;柳树从来就没有直过,且柔软;榆树多弯,坚硬如铁;椿树中空,大多是做辘轳用的,也有做偏房檩子的,但关下也有讲究,客房的檩子万万不可用椿树。由此可见,垄断经营关下木材生意的二痴爷绝对算得上是一个精明的生意人。
二痴爷少许地经营些柏木,却较为名贵,在关下人看来,柏木是上等的棺木了,木质坚硬,加之柏木香气浓郁,入土后可防穿山甲损坏。只有富足人家百年之后才可用得起。关下也有讲究,进入老年,人还康健地活着,儿孙们却已经为其做好了棺材,称之为活寿。
二痴爷指着一方柏木说,老话说十柏九烂,不可过分挑剔啊。二痴爷说的烂,指的是柏木身上的砍掉枝杈后留下的节疤。因节疤过多而影响到了木料的美观。二痴爷对孝子说,节多了方才够硬啊,你倒是看看,这么粗的柏树,没个百八十年是长不成的。
在关下,能用柏木做棺材的能有多少人呢。松木的棺材已经很奢侈了。
老痴爷饿死后是盛在一口一九五九年的柳木棺材里的。
疙瘩山上放起了一颗卫星,又放起了一颗卫星,照耀得一九五八年的关下一片血色,老痴舅舅挥舞着拳头信誓旦旦地说,杨家店子吹破牛皮也只能亩产八千斤,咱关下今年一定要亩产突破一万斤!一万斤,都听到了吗?老痴舅舅提高嗓门对所有社员说,我说的是小麦,不是洋芋。
老痴舅舅说完这句话没几个月,饥荒便像一群恶狼从疙瘩山上扑了下来,远比民国十八年的那次凶惨得多。老痴舅舅带领着民兵,搜出了老痴爷藏在地窖里的口粮,老痴奶奶的枕头也被戳了几个窟窿,倒干净了里面藏匿的麦子,老痴爷看看天,天上的卫星已然遮蔽了太阳的光芒。老痴爷说,不是亩产都一万斤了,怎么还拿我们的口粮去交公粮呢。
粮食,粮食,****的粮食啊,关下人在自己的土地上,日出而作,日落而息,甚至不分白天黑夜地辛勤劳作,耕种收割的粮食却被人强抢而去,只将漫长的饥饿扔给了他们。老痴爷吃麦衣,吃榆树皮,吃柳树皮,吃疙瘩山上的苦苣菜和苜蓿菜,如果树或者黄土也可以下咽,老痴爷一定会吃的,但就是没有粮食。唯一可以延续生命的,是老痴爸从引洮工程回来时,带来的一点平时节余的干馒头片。老痴爷一天泡两片,生命一日一日地蹒跚向前。吃完最后一片馒头干,老痴爷对老痴奶奶说,男人不进粮食,最多能挨三天,而女人却能挨七天。老痴爷是******中,第一批倒下的,名符其实的饿死鬼。
一九五九年,老痴爷饿死后,老痴爸从引洮工程赶回来,花了十块钱,央人钉了个柳木板棺材。其时,二痴爷的木材生意早已关张多年。在此后的很多年里,老痴爸一直耿耿于怀并愧疚不已。先人被饿死本就心里愧疚得很,又无力为他备一口在阴间的好棺材,更是自责得很。而比老痴爸更自责的却是治治爸,治治爷饿死后,是用一块门板抬到疙瘩山上埋了的,用治治爸的说法,在那一世,连一个遮风挡雨的东西都没有。治治爸一直想着,等手头宽展了,给治治爷迁一次坟,换一口像样的棺材。
三毛爷的双眼血红,像狼眼一样带着杀气,似乎随时都可滴出血来。三毛爷的红眼睛,缘于民国十八年的那次饥荒,三毛太爷将刚刚饿死的三毛爷底下的一个儿子煮在了锅里,对三毛太奶奶说,吃完孩子肉,再遭雷劈吧。吃完人肉,三毛爷的双眼便红了。一九五九年,三毛爷在吃完三毛最小的叔叔后,还是饿死了。
自一九八零年起,老痴舅舅的胸口便疼,先是隐隐地疼,后一抽一抽地疼,起初并不以为然,后来丁旺还是送去医院检查,说是查不出什么病,又去了县医院,也说没病。老痴舅舅便让丁旺请了阴阳先生,看了,说是丁旺妈的坟上有问题,也许是棺材朽了,铁钉落到胸口上了。
老痴妗子是老痴舅舅的第二老婆,丁旺妈饿死后,续的弦。
丁旺给他妈迁了坟,果真在一堆骨头中找出了两杖铁钉。
做棺材是有讲究的,每一块板,每一根条都是用阴阳卯套起来的,但在******饿殍遍野的年月,生命贱如草芥,生与死都是一步之间的事,有谁还能顾得上这些呢。有一口柳木薄板的棺材就算对得起逝者了。
一百多年来,关下共发生过两次******,一次是民国十八年,一次是一九五八年。老痴爷,是一生中经历过两次******的人,注定是饿死鬼的命。民国十八年侥幸偷生,一九五八年开始的这场******,一定会要了你的命。像老痴爷一样的关下人,经历过民国十八年******的悲惨教育,尽管的珍惜粮食视作生命,但终究是躲过了初一,躲不过十五的。当饥饿来临,比的是谁比谁的生命更顽强,更能持久地在痛苦中煎熬和挣扎。无论天灾还是人祸,隐忍的关下人,就像沉默的疙瘩山,默然地接受又承受着灾难。
在侥幸活下来的关下人中,有一个烧红的烙铁在他们心底深处,留下了清晰的印记,所谓一次被蛇咬,十年怕井绳,关下人从此惧怕带八的年份。怕了,真的怕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