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专栏关下(千种豆瓣高分原创作品·看小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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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章 城殇

二老爷康升学醉死在城门口的官碾子上的时候,只说了一句话,我说的是城墙上芦子,你说的是你爷爷的胡子。其时,公社院子里高杆上的高音大喇叭,正在万分激就昂地唱道:无产阶级**********(嘿)就是好!就是好呀,就是好,就是好。马列主义大普及,上层建筑红旗飘。革命大字报(嘿),烈火遍地烧,胜利凯歌冲云霄。七亿人民团结战斗,红色江山牢又牢。(**********好!**********好!)无产阶级**********就是好,就是好,就是好,就是好!

治治爸很是蔑视,被打倒的地主,身上还残留着资产阶级的臭毛病。放倒二老爷的是一壶五分钱的散装白酒。按照惯例,二老爷从供销社一出来,边走边啜,边啜边走,起初步履如常,百步后便有点辫蒜,时常的进不了城门,在土街旁顺墙倒下,鼾然入睡,如一条病狗,无人去惊扰,也无人抬着去二老爷家。治治爸骂过进富,也骂过进禄,治治爸说,把你那个地主先人看紧一点,成天在公社门口装疯卖傻,污染社会主义环境。于是锁了,却从墙上翻了出来,照常的在街上发酒疯。

老痴爸说,咱关下,病死的、饿死的倒是不少见,第一次见到醉死的。吩咐治治爸赶紧处理,影响坏得很。治治爸对进富和进禄说,锁不住,难道拴不住吗?进富说,那是人做的事吗?治治爸说,你那先人是地主,是你们的敌人,毛主席怎么说来着,对待敌人要像秋风扫落叶一样的残酷,你这个政治立场左右摇摆,很不坚定。进禄说,你能把自己的先人当敌人对待吗?治治爸说,屁话,敌我不分,认人不清。治治爸也无可奈何,也就顺其自然,大不了上面来领导时,提早通知道进富和进禄尽量将二老爷看管紧一些。

老痴舅舅左胸上佩戴着一个红色的塑料牌子,牌子上印着金色的“护林员”三个字,穿中山装的老痴舅舅双手架在粪门上,踱出城门,看到官碾子上死去的二老爷,真的像一条死去的狗,一只苍蝇停在二老爷的嘴唇上,一只苍蝇正往二老爷的鼻孔里钻。老痴舅舅说,富不过三代啊。

老痴舅舅也是做过大队干部的,一九五八年,公社梁书记陪同县领导视察关下农业生产建设,老痴舅舅正在组织全大队干部学习,老痴舅舅拿着一张报纸,很严肃地读道,我们一定要狼抓生产、狼抓革命。梁书记惊吓出一身一脸的汗,县领导说,完全可以定性为政治事件。梁书记出于治病救人的态度,认为老痴舅舅从此不适合在大队领导岗位上工作,免了职,派去做了护林员。

西兰公路,在关下境内约十里长,两旁的左公柳属老痴舅舅看管,还有城壕里的几千棵白杨树,疙瘩山护绿屲上的洋槐树、白杨树,当然还有后来梁书记亲自手种植于公社门口的那两棵歪脖子垂柳,只要是关下集体所有的树,都归于老痴舅舅看管。

老痴舅舅为什么会如此落井下石地不同情二老爷呢,按说当年他也是做过二老爷家的长工的,二老爷倒也不是苛薄之人,吃穿用度倒也大方,老痴舅舅在过去很长一段日子里,曾视二老爷如衣食父母,感念过二老爷的恩惠的。由此可见,一个人对另一个人的仇恨是可以培养和引导的,就像培养一段美好的爱情,或者亲情、友情一样。

不论是富不过三代,还是穷不过三代,似乎都出自于穷的复杂心理。至于康老爷发迹之后,倒是从未想过这句话会在自己后人的身上得以验证。

剩子一直怀恨于杨老爷在最关键的时刻突然咳嗽了一声,惊走了金骡子而使他大受损失。人就是见不得别人发财。这是剩子憎恨杨老爷的最大原因。杨老爷的确是被剩子误会了的,吸了一辈子水烟的杨老爷确实是身不由己地突然咳了起来。问题是,杨老爷为什么会跟踪剩子呢?他就不怕半夜遇到土匪吗?由此种种,剩子断定,杨老爷注定是跟他过不去的。所以,在关下所有人知道剩子成了大财主而升级为康老爷时,剩子第一个想到的便是如何用这些金子来证明自己的价值。

筑一座城。康老爷说,大过杨家堡子十倍的城。

那我就牵一百峰白骆驼来。在谁比谁更富的问题上,杨老爷一点也不甘示弱。只有证明了谁比谁更富,才证明得出谁比谁更强大,脸面更大、更阔。

筑城,一为了康老爷的名分叫得名符其实,二则康老爷也的确是怕土匪的。而筑一座城,自己不仅轻而易举地实现了目标,却无形中给杨老爷增加了砝码。这便是那一石二鸟。

一峰白骆驼换得三峰褐色绒毛的普通骆驼,从内蒙古至关下,千里迢迢,杨老爷真是下了血本。杨老爷这是疯了吗?关下人都以为疯了。其实杨老爷心里也正在盘算着一个一石二鸟的计谋。贩运私盐的确有点刀刃上舔血的惊险,搞不好弄个家破人亡也无处喊冤,虽说官场上该打点的都少不了,但总归是心里不踏实,就怕被人暗中使刀子,阴沟里翻船,倒不如养殖白骆驼,贩卖驼毛、驼奶、驼肉,那才是光明正大的生意。再者说了,自从左宗棠左大人修筑了西兰大道,过往的马车一日多过一日,骆驼的竞争力正在逐渐变弱,杨老爷心中已有了转变经营模式的想法,而与康老爷这一场对赌,也正好可以让他的愿望得以实施。

谁比谁更狡黠呢?

人不可以意气用事的。在杨老爷惨败后,关下人一代又一代地教育后人。

假如杨老爷及早收手,也许事情在日后会有所转机,他所失去的仅仅是脸面上的一点光芒罢了。眼看着康老爷的城一日高似一日,就差筑拦马墙了,杨老爷终究倾其所有,做了最后的一搏。人生就是一场赌博,做了几十年生意的杨老爷更是有这个足以致他于死地的胆量。

每每当杨老爷的白骆驼牵够一百峰,让他如释重负,甚至有点得意忘形之际,杨老爷连向康老爷宣告成功的时间都来不及,杨老爷的白骆驼会莫名其妙地死去一头。往往快马通报,正有十峰白骆驼过金骡子峡,家里的九十峰白骆驼便会突然倒下去一峰。九十九是杨老爷迈不过去的一道门槛。

杨老爷败了。与康老爷的一豪场赌失败了。家也败了。

关下从此康老爷独大,大得像一棵百年老槐树,令人仰望,但毕竟是招风的。忽一日,城内冲进一队官兵,直奔康老爷家,康老爷匍匐于地,听查:刁民剩子,偶发横财,不图报效朝廷、帮携乡里,却私筑皇城,招纳兵丁,为犯上之罪,朝廷震怒,查抄家产,充归国有。

康老爷完了。就像疙瘩山上的狗蹄花,才开了三五日的小黄花,甚至只有过丁点的芬芳,便凋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