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专栏南下打工记(千种豆瓣高分原创作品·世间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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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9章 欢送午餐

我在公司的最后一个任务,是制作3C看板。3C,是三个英文单词:Cause,Concern和Countermeasure的缩略,是J小姐梦寐以求的“精益生产”管理方式的一部分。把3C的要求制成看板,并附上解决问题的表格,在大工厂一度被视为最实用的质量管理方式。看板的大概想法已经在我的参与下和J小姐确定完毕,我只需要亲力亲为把那个纸上的设计变成三块现实的板子就可以了。其实把东西贴到板子上并不是什么难事,问题出在我们的文具供应商:为了制作看板,我们向他订购了三块大白板。我正常的实习结束时间是周五,但是到了周五上午,白板还没有送到。文具店说,今天不到,明天也到了。

中午的时候,J小姐说要请我吃饭,为我送行。她把我和大飞带到了我第一次来厂里她请我吃饭欢迎我的那家饭店。菜上齐了,她第一句感慨是:“时间过得好快啊。”

是啊,两个月就这么过去了。

“你就要抛弃我去大公司上班了!”J小姐开玩笑。

我谦虚地说,哪里有,再大的公司去了只是打工而已,你们做老板的说到底还是给自己干活的啊。能有自己的一份产业,很让人羡慕。

“其实你也知道,这厂子说穿了不是我的,而是我爸妈的。他们最开始算是雇了我,来帮他们打理。但后来打理着,我就慢慢接手了。”

那你还是乐在其中,才会接手啊。

“其实最开始也不是这样的。我当年从国外回来,本来有机会进一家大公司。但后来阴差阳错错过了那次机会,就再也没那么幸运了。当时待在家里,我父母说,与其这样,不如来自己家的公司做吧。我当时还有些不甘心,心想那是你们的东西,不是我的,我去了,不是被你们强迫去完成你们的梦想么?”

在我接触的所谓“二代”中,有着像J小姐这样想法的人有一些,但是确实不算多。

“刚进厂子那一段时间我特别绝望,做事情也特别消极。”我问她为什么。“你想啊,对于我来说,当时最大的一个冲击就是,如何在一个他们已经完成的差不多的东西里面架构我自己的理想。换句话说,我的人生在本该脱离他们的时候又和他们紧紧地连在了一起,这会让一个年轻人很沮丧。但是好在后来,经过一番挣扎,我找到了我要做的事情,在我父母的公司里。”

你想做什么?

“我要让这个公司上市。”J小姐说的时候有些天马行空,这让她不得不吃一口菜,缓和一下气氛。她自己当然知道,对于自己现在这个厂子,要像让它上市,是多么难的一件事情。同时,我听了她的这个“梦想”,突然感到五味杂陈:有些羡慕,有些佩服,但更多的是怀疑和不解。我当然不否定J小姐的能力,但是从我这样一个外行看来,有些不明白的是,为什么接触了这么多的中小民企老板,他们都把让自己的公司“上市”而作为成功的标准。

“如果你的公司一上市,是不是就意味着它不再是你的了?”我因为不懂,所以谨慎地问。

“我不在乎,但是上市确实是一件好事。”我不太确定J小姐不在乎的到底是什么,但她接着说:“上市的一大好处,就是可以一下子多出好多钱。这些钱不只意味着富有,更意味着你可以做更多的事情——拓展你的业务,更新你的资源,提高你的声望——从此你就不再是中小民企了,你是一家上市公司。”J小姐对“上市公司”和“中小民企”的比较,让我一下子想起了少年阿金对“本科生”和“专科生”的比较。

“人活一辈子,总得留下点什么。”J小姐说。

也许我想多了,也许对于J小姐和像她那样怀有梦想的民营企业家来说,“上市”是有百利而无一害的事情。但也有可能,“上市”并不像他们所想象的那样美好。不过不管怎么说,有梦总是好的,它至少让你这一生能够有一个大概的方向,至少能让你活的这一辈子留下一些东西。

“你的梦想是什么?”J小姐说完了她的,想要听一听我的。毕竟在聊梦想的时候,等价交换比较好。

“我的梦想,也许是将来也能像你一样有一家自己的公司吧,一家和飞机有关的公司。”

她听完之后哈哈大笑,说我太会讲话。但我告诉她,我确实是认真的。

J小姐说,她很好奇,为什么在中国,想要最终拥有自己的公司的年轻人,要比她在国外遇到的年轻人多得多。当然,她这种统计并不见得准确,但我却认为,是因为我们赶上了一个大潮:“我们再牛,终究逃不过背后推着你走的历史浪潮。我们出生在这个国家的时候,恰好赶上它成为世界工厂的时候,也许是这股浪潮,让我们都变得不安分起来。”

J小姐,听完,点头称是:“历史确实很重要啊。我最近在研究那些管理方法。你说,那些大公司为什么能那么牛啊?他们的那些管理方法怎么就能好用呢?我觉得除了他们的领导者厉害,他们赶上的天时地利也很重要。赶到那个时候了,怎么着都是成功,赶不上那个时候,怎么着都很难成功。所以说啊,什么管理方法最好?自己发展出来的适合自己的最好,我也看穿了,不再去死板的学那些外国的成功经验。”说到这里,J小姐突然想起了什么:

“今天都周五了,你的3C看板做得怎么样了?”

我告诉她白板还没有到。

“哎呀,这个可不好。你明天就不在了,我还想你能把它完成呢。”

我说我一定会完成,如果今天白板不到,我明天再多加一天班,一定把它做出来。J小姐听了,很满意地点点头。

“你对自己在我们厂的表现还算满意么?”

我说我自己还算挺满意的,虽然做砸了几件小事,但前几天和C先生的总结陈词让我觉得我还是为公司做了一些实事。

“我们总体来讲也很满意,只是有一件事情,我觉得你做的有点不妥。”

我想可能是某次下单不对,或者发票贴错了。

“那个焊锡工人,叫什么莲的来着?”

她突然说起莲嫂。

“对,就是她,莲嫂。她的拉长托你查过非环保焊锡吧?还问你便宜多少?”

我承认。

“明明就是便宜很多,可你为什么说谎呢?还告诉拉长价格差的不多,让他不要买了。”

我辩解说我实在不想让莲嫂受到焊锡毒气的伤害,并且有些坚决地说我并不为这件事情后悔,也不觉得自己做的有什么不对。

J小姐笑了:“多善良啊。你看,你马上就要走了,我原本也并不想因为这件事情批评你或者要你道歉。我只是觉得很有意思,想和你讨论一下。你觉不觉得,在这件事上,你的善良没有错,但是你仍然做错了一件事情?”

我看不出哪里不妥。

“你承担了你不该承担的责任。作为我的员工,你为我工作,所以首先,你要对我——你的老板忠诚;之后,你要对你的事业忠诚,对你说的话负责任。我并不反对说一些有误导性的真话,但是我反对在工作的时候说假话。”

她的这番论点丝毫没有错误。但我仍然觉得,如果我不说假话,似乎莲嫂那个无辜的焊锡工人就会受到伤害。

“怎么会呢?不是还有我吗?你可以告诉我非环保焊锡比环保焊锡便宜很多,但是危害也更大,然后建议我考虑到工人的健康,不采用非环保焊锡——这是你应该做的。至于是否让莲嫂那个无辜的人受到伤害这个社会责任或者说道德责任,应该是我来承担,而不是你。你牺牲了诚信,去背起一个本来不该你承担的责任,这种做法我觉得是不对的。”

听完J小姐的话,我也终于承认自己的做法欠妥。在这最后一点分歧达成一致之后,我想我在这家南中国民企的打工也算到此为止了。

当然,除了最终我周六还是去加班,做完了那三块3C看板,也算最后留下了一点东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