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专栏寻找死刑犯莽克的一生(千种豆瓣高分原创作品·世间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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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章

我决定去趟胡岗和大同,看看莽克曾生活过的地方。临行前,给母亲打了个电话,说想去祭拜一下莽克。母亲同意了,说要跟我一块去。我说:“不用,我都这么大了,也不是没出过远门。”范老说我至情至性,未曾谋面,却要去做这种天各一方的交流,简直算是种神交。我没有兴趣去应对他,只求自己心安。

我踏上了去包头的列车,一路无心看路边的风景,靠着车窗睡了四五个小时。下了车转到公共汽车站,和一群农民兄弟挤上了一趟开往胡岗方向的小巴车。小巴车很破很脏,完全属于报废级别,饶是这样,人还挺多,旁边坐着一位大叔,怀里抱只羊羔,手拿奶瓶在给喂奶。后边坐着一个蒙古女人,叽里咕噜在讲电话,仔细一听,也是汉语,蒙古味的汉语。售票员一拧身站到了车门口,嘶哑着嗓音说:“站着的人先下车,我们先把这拨人拉到加油站,再回来接你们,你们到外边路口等车。”众人都黑着脸不肯下。售票员又说:“前面有交警查车,超载一个脑袋,罚一千,我们也承受不起,还耽误你们回家,是不是?”众人中这才有人说:“下了,下了,都不下,车也开不出站。”人陆陆续续下了车,车里空气温度骤降。

车驶出两公里停在了一个加油站,售票员又开始像赶羊一样赶人:“都下,都下,等个十分钟,车马上过来。”一车人抱怨着下了车,尤其是抱羊的大叔,死活要把羊放下占座,但售票员没有同意。十分钟后,车载着另一拨人驶了过来,地上的这拨人迅速涌向了车门。两拨人倒了个儿,原先坐着的全站着了,站着的全坐着了,不知谁挑了个头,车厢里马上干起了嘴仗。售票员轻飘飘地说:“吵吧,吵完咱再开车。”抱羊的说:“我们站着的活该站着么?啥事情没有个先来后到?”司机狂摁了两下喇叭,抱羊的马上把目标转向司机,说:“一次拉这么多人,赚钱不要命啊!”司机转过了大黑脸,他用手一指抱羊的,说:“你别说话,见你好多回了,每次就你事儿多。”抱羊的把身子往前一拧,说:“谁事儿多了,我讲的是道理。”司机朝售票员使了了颜色,售票员抓过羊羔扔到了车外,抱羊人忙跳下去追羊。车门“吱嘎”关上,车晃晃悠悠向前驶去。司机朝窗外的抱羊人打了个口哨,说:“你自己给自己讲道理吧。”众人大笑,车里气氛一下子缓和,两个人的座位挤上了三个人,没座位的干脆坐在了同乡的行李上,人们在疯狂地嘲笑着倒霉的抱羊人,同时对各自瞬间表现出的善良抱有一丝感动。我同几个护路工挤坐在水箱上,两瓣屁股几乎是叠在一起。

车终于到达了目的地,售票员告诉我,去胡岗还得走五六里,得费腿走过去。我从小在城市长大,几乎不曾了解乡村世界,心中充满了好奇,走过去也好,正好看看风景。田野葱茏,鸟雀在麦叶上跳动。此时,我才体会到“鸟鸣寂静”的感受。原以为耳朵失聪,过了片刻,才知道是没有适应寂静。黄土矮墙,新发绿树,田埂走牛,对我来说都充满新鲜。偶然走过扛着锄头或骑车走过的人,他们会紧盯着我看,直到擦身而过。我知道,我是个外来的闯入者,他们对我的新鲜感,如同我对黄土绿树和牛的新鲜感一样。在城市的街道上,路人绝对不会互相凝视对方,那是种不礼貌的做法。可是在乡村的公路上绝不会有熙熙攘攘,天然的空旷让两个擦肩而过的人不可能不去注意对方。于是我决定,再见到个路人,一定向他问声好,或者假装问个路。

一辆摩托车从身后驶来,回头望去,见是一个穿着西服的青年,头发被风吹得高耸,敞襟的西服飘荡在身后。他戴着墨镜,嘴巴上留条胡须,看起来酷劲十足。车卷着尘土从我身边驶过,墨镜脸转过来看我一眼,但身体马上就被摩托车带到了几十米以外。摩托车停在了前方,驾驶者一脚撑地,回身朝我招了下手。我指了指胸口,确定是在叫我,才小跑着走了过去。小伙子问:“是不是去胡岗?”我说是。小伙子说:“我带你过去,上车。”我说谢谢。跨上摩托车,从后视镜里看到了他的脸,他冲我笑笑,重新戴上了墨镜。摩托车上因为多了一百多斤,速度减慢,车把摇晃,狠加了几次油,才稳当行驶起来。小伙子问:“你去哪家?”我说:“玉多克家。”小伙子说:“我就是。”我的心扑通一跳,还没进村,居然就碰上了他,想进一步说明来意,玉多克却先开了口:“你眼睛好了,我挺高兴。”我一时竟没了话,好半天才说:“你认出了我,也不早说。”玉多克说:“我也怕认错人,那天你戴着纱布,我没看清你脸。”我说:“这样突然去你家,会不会不太方便?”玉多克说:“没什么,我爸妈人都挺好,再说,你不就是专门来的吗?”我那句话纯粹就是假客气,让玉多克一点出,马上觉得像挨了一巴掌。

玉多克十八岁中师毕业,在乡中学当老师,教计算机和英语两门,每天上下班都骑摩托车回家。莽克入狱那年,他正好毕业,一悲一喜。今年他订了婚,他哥被执行死刑,一喜一悲。命运好像总在捉弄这一家。莽克在胡岗呆到九岁,后来被过继给大伯去顶门立户,而他们家则抱回大伯家一个女孩。本来去顶门立户的是多克,但是多克年幼,又体弱多病,母亲不忍,只好把长子莽克推了出去。多克说:“我哥哥很听话,他离开时都没哭,他后来出事后才对我说,其实他趴在被窝里已经哭够了。”多克说这话的时候,双眼滚下了泪珠,我止不住也流下了眼泪。多克说:“哥,你别哭,小心把眼睛哭坏。”多克给我擦眼泪,他把我当成了他哥。多克说:“我不管别人咋说,莽克是个好哥哥,他做坏事,我恨,但他死了,我伤心,没人能管得了我伤心。”多克轻轻地往莽克的坟上添着新土,我安静地看着他微微颤动的身体,难过得要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