莽克的父母都是种地的农民,平时倒腾点土产做点小买卖。我见到他们的时候,他们正在给玉米脱粒,脱粒机噪音大得蜇人耳朵。看见多克带回个陌生人,他们忙停了机器拍打起身上的皮屑。多克介绍说:“这是关佳罗,我哥的眼角膜就是捐给了他。”他们木讷地点点头,但马上又拿出待客的热情,把我让进了屋里。
一进屋就看到了莽克的遗像,很年轻,十七八岁的样子。多克说:“相片是用身份证照放大的。”相片下面放了果盘和香炉,一截短香还在燃烧。烟雾升腾,轻轻摇曳着墙角一部蛛网。莽克妈捧过了一杯茶水,又取了一把发黑的香蕉放我面前,说:“也没啥好招待的,吃吧。”我记起也给他们带了水果,忙拉开包把香蕉橙子和火龙果掏了出来。莽克妈说:“你看,来就来,还带恁多东西。”我的新鲜水果马上将那把黑香蕉比了下去,但为了不薄人面子,于是掰了根黑香蕉剥起来。莽克妈对火龙果很好奇,问多克:“多儿,这叫啥来着?”多克说:“火龙果。”莽克妈说:“估计你哥哥没吃过。”隔天,祭献的果盘里换上了四个火龙果。
我的到来忙活了一家人,多克跑去买菜买肉,莽克妈拎一床被褥去晒,莽克爸陪我抽烟喝茶。多克还是个孩子,跑腿的事当然由他去做。莽克爸当家作主,我这个客人当然由他作陪。我们有一搭没一搭地聊着,聊他的家计,聊我的学业,但唯独没有聊到莽克。莽克刚刚过世,我很怕触碰到这男人的伤心之处。从他的呼吸里,我能听到莽克爸的悲伤,他每说完一句话,都会带出一个短促的叹息。他抽着最便宜的黄果树烟,喉咙里有痰翻涌,但当我面又不好意思吐出,只好一次次下咽。我看着难受,就借口去了厕所。厕纸是个作业本,是多克上小学时用过的,字大得像核桃,有些还用拼音代替。走出厕所时,多克骑着摩托车进了院门,车把上挂了两塑料袋蔬菜。多克说:“今天肉不好,没买。”莽克妈说:“那上你三爸家借一块,他家有冰箱,常年有肉。”我忙说:“阿姨,不用那么麻烦,我来就够麻烦你们的。”多克却已经放下蔬菜骑着车摩托拐出了大门。莽克妈拿了菜去做饭,莽克爸接着干活,我百无聊赖,拿了两根玉米抛着玩。院房低矮,脖子一昂,脑袋似乎就能顶到天。天蓝得像块水晶,太阳直射,照得玉米穗儿金光闪烁。院外溜进了几只鸡偷偷啄起了散落的玉米粒。莽克爸呵斥一声,鸡们乍着翅膀逃之夭夭,片刻之后又转了回来。我追着鸡跑了出去,然而刚走出门就被一只恶公鸡给啄了一口,立刻跑回来关上了院门。莽克爸说:“怕啥,又不吃人,胆小的跟莽儿一样。”他终于提到了莽克。我问:“莽克也怕公鸡?”莽克爸说:“怕,鸡啊,狗啊,虫子啊,他小时候都怕,让他去捉只蝉猴,他都不敢,人都说他是女娃娃托生的,后来就都不怕了。”我问:“为啥?”莽克爸说:“他怕我啊,我总往外赶他。”然后又叹口气说:“要是当时心软一下,没把他送出去,不至于到今天这地步。”他在忏悔,在自责,莽克恐怕一直是他的一块心病。我没法去安慰他,如果莽克活着,他会不会对他说这番话?厨房里传来莽克妈的哭泣,切菜声断断续续。我带着莽克的器官来看他们,但我做不了莽克,我还是我,一个叫关佳罗的大学生。关佳罗是带着对同龄死刑犯的好奇来的,他是一个擅自闯入者,和他们几乎没什么关系。
多克再回来时,后座上多了个女孩,梳着马尾,穿着运动服,额头几颗青春痘,肩上挎一书包,嘴上叼一根棒棒糖。我问:“你女朋友吗?”多克笑了一下,说:“哪儿呀,这是我妹。妮儿,叫哥!”妮儿白了我一眼,说:“啥眼神啊,先道歉再说。”我忙说:“不好意思。”妮儿蹭到了我跟前,眼睛瞪着我看,好半天才说:“没看出是大哥的眼珠啊。”妮儿被换到这儿的时候还在吃奶,根本不会记事,跟莽克的感情也不深。妮儿曾对多克说:“莽克罪有应得,能埋进祖坟,也算对得起他了。”多克打了他一巴掌。妮儿后来又对多克说:“我料定他活不过三十岁,星座上有预言。”这个家中,只有妮儿敢拿莽克的死开玩笑,她看不得家里人的愁容满面。
妮儿上高中二年级,父母拼命供她读书,希望家里能出个大学生。妮儿学习不太好,不过身体挺棒,计划走体育生路线。莽克父母这样做,其实多半是做给莽克大伯看,意思很明确,我们把你的女儿培养成了大学生,你们却把我的儿子培养了成罪犯,如今连命都没了。但两口子最恨的还是自己,如果知道会是今天的结局,那么无论如何会把莽克留在身边,供他好好读书,给他成家立业,又说:“没准上了大学也说不定。”他们说莽克上学聪明,比多克好,也懂礼貌,听话,没有人不喜欢。我知道,他们肯定是放大了莽克的好,他们需要找到消解悲伤的理由。莽克如果没死,他们肯定还把他当成一个无药可救的混球,不然为什么庭审的时候,单单只有多克一人去旁听?不可否认,莽克是这家里的一个耻辱,如果莽克没有死去,假设他刑满释放,那他将是一个四十多岁的中年人,父母和四邻对他的回归又会做出怎样的反应?二十五岁的莽克死得很坦然,他把身体捐了出去,这是他对生命价值做出的唯一肯定。他的父母不太能理解捐献这回事,他们为莽克没有尸身只有骨灰入土而遗憾。但我的复明又给了他们些许安慰,莽克总算做了一点儿对社会有用的事情,仅仅冲这一点,村子里的流言蜚语大概就不会变得那么肆无忌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