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学幸福的草垛
45719100000010

第10章 外婆家的年

又要过年了。

迈过40岁的门槛,对于过年,早已没有了小时候那种热切期盼的情结,也很少联想到快乐这个字眼,更多的,是对光阴无情流逝的感叹和失落。

我小时候过年,是跟“外婆家”联系在一起的。

农历腊月二十刚过,我的心早就飞到了外婆家。外婆所在的小村四面环河,只有一座小桥相通,当我走到河对岸时,远远就能看见外婆在自留地里侍弄作物的身影,这时我就会停下来用长声喊“外婆——我来了”。

从腊月廿二开始,外婆就忙开了。备好年货,选择有太阳的日子把家中角角落落的灰尘掸了,然后把被褥、衣服洗了,晾晒在屋檐下。这之后,再打扫干净牛圈、猪圈,把贮藏了一年的最好草料给牲畜们享用。外婆说这些牲口跟着我们忙碌了一年,也应该让它们歇息了。到了晚上,外婆戴着只有一只镜脚的老花镜,在昏暗的灯光下,给我一针一线赶制崭新的花棉袄。

过年的高潮是从年三十中午外婆家的灶间开始的。坐在红通通的灶膛前,我拼命往里添着芝麻秆、毛豆秆,随着一阵噼噼啪啪的声音,灶台前的外婆把眼睛笑成了一条缝。外婆说,柴火蹦得越高,噼啪得越响,明年家里就会越兴旺。等外婆把灶头的锅盖一揭开,满锅的肉香随同蓄积已久的蒸汽喷薄而出,在整个灶间弥漫。

到了黄昏,祭祀仪式开始了。先是拜菩萨,外婆把热气腾腾的猪头、全鹅放到祭盘里,插上刀,放上几根葱,用黄酒把活蹦乱跳的鲤鱼灌醉,再把它的眼睛贴上红纸,然后把黄豆、淀粉、食盐等供品放在厅前的八仙桌上,上香,点蜡烛,跪拜,叩首,口念菩萨保佑运来福来财来。拜完菩萨后,外婆就把那条鲤鱼放生了。接着祭祖。祭祖时桌子直摆,所供菜肴,或九碗,或十碗;置酒十二盅,筷子十二双,酒盅、筷子依桌沿三面排列。祭祖时间宜长,须斟酒三巡,让列祖列宗慢慢享用,民间因此有“快菩萨,慢祖宗”之说。待跪拜、叩首、烧纸钱等一干程序完成,祭祀仪式才告结束。外婆会用一只酒杯把饭盛得满满,当中放一粒黄豆,放在米缸中间,最后扫一次地,把扫帚洗干净,把年糕切成斜斜的一块块,分别扎在扫帚、秤钩上,放在砧板、菜刀上。

吃过年夜饭,外婆照例要炒年糕干、蚕豆和瓜子。外婆用小畚斗把炒熟的零食一锅锅地分开,摊到堂前的竹簟上晾着。我呢,就像老鼠翻进了白米缸,一个劲地吃,还把所有的衣服口袋塞得鼓鼓囊囊的。

过年守岁,我和外婆睡在一起。外婆总是把被子晒得有一种香香的味道,睡着特别舒服。外婆不识字,但肚里装着许多民间谚语,她在被窝里给我讲“无雨山戴帽,有雨山没腰”、“大人望种田,小人盼过年”,让我记忆最深刻的,则是“干净冬至邋遢年”这句话。

大年初一,外婆早早起了床。我穿上新棉袄跑到外婆面前亮相,外婆啧啧称赞,从厨房捧出来滚烫的糖茶,郑重地把压岁钱塞到我手里,还怂恿我到小店里去买几支鞭炮放放,然后,笑吟吟地看我在院子里跟小伙伴们玩乐。

春节里,最热闹的自然是社戏了。记得每年正月初六开始,村里都会请戏班子来唱一段时间的戏,地点就在离外婆家不远的祠堂,邻村的人都会聚在那个古老的大祠堂里,人头攒动,黑压压的一片。祠堂外少不了做买卖的,有卖炊饼包子小馄饨的,也有卖甘蔗瓜子炒蚕豆的,让孩子们的压岁钱一五一十流到这里。社戏的内容,离不开落难小生中状元,私订终身后花园。台上的旦角满头珠簪,颤颤悠悠,咿咿呀呀,唱什么“爱花的人,惜花护花把花养;恨花的人,压花骂花把花伤——”台下的人,就跟着长吁短叹。遇到逃荒要饭的情节,女主角跪伏戏台哀号悲啼,就有古道热肠的村民,豪爽地把口袋里不多的钢镚儿像天女散花一样扔上台去,每有人扔一次,台下就齐齐地喝一声彩。女主角当场就打躬作揖表示感谢了。外婆说,那些唱戏的,就喜欢在过年的时候演演悲剧,图个口彩,也图几元额外的进账。

这样的场面,要等到正月十五才偃旗息鼓。锣停了,祠堂静了,新年的喧嚣才慢慢退去。

回到自己家的我,忍不住怅然地问母亲:“下次什么时候过年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