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学幸福的草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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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1章 蓑衣

梅雨天,突然想到了蓑衣。它似乎一直挂在农家屋舍,挂在那些远去的日子里。

关于蓑衣的最早记载见于《诗经·小雅·无羊》:“尔牧来思,何蓑何笠。”毛注曰:“何,揭也;蓑所以备雨,笠所以御暑。”又曰:“蓑,草衣也,蓑唯备雨之物,笠则原以御雨兼可御暑。”可见从一开始,蓑衣作为御雨工具的功用就已明确。明李东阳《藤蓑次陈公甫韵》则较为详细地描写了蓑衣的制作过程和应用场景:“采藤复采藤,日夕费斤斧。制为身上蓑,人古衣亦古。借问制者谁,白莎乃蓑祖。冉冉绿蓑衣,萧萧白沙渚。披蓑向江水,顾影还独语。爱此勿轻揖,春江正多雨。”

与现代人用棕片制作的蓑衣不同,旧时蓑衣为莎草所制,所以称“绿蓑衣”。天长日久风吹雨打,莎草泛成白色,故又有“旧蓑藤叶白”之说。有关蓑衣的诗词更是数不胜数,最著名的莫过于柳宗元《江雪》一句:“孤舟蓑笠翁,独钓寒江雪。”

蓑衣不仅供遮风挡雨,淳朴的农家还把它视为“镇宅之宝”,像一只超大的壁虎挂在堂屋墙壁上,借以辟邪消灾保太平。这大抵应了这样一些传说:古时虞尧是种田人出身,登位时无衣可穿,就剥来毛棕编成蓑衣,穿着接受百姓的祝贺;宋高宗赵构在金兵追击过程中,因为穿蓑衣装作放牛人,侥幸躲过追捕;明太祖朱元璋小时候当放牛娃,更是与蓑衣相依相伴。皇帝是天子,是人间至高无上的神,他们用过的物件似乎就有了神奇的法力,大鬼小鬼见了自然退避三舍。

蓑衣分两类:一类是种田农民穿的,形如蝴蝶,能挡风雨;一类是渔民穿的,称作“老鹰披”,前襟只做两只L形臂,状如老鹰脚爪,双手一套就可捕鱼。

我家的蓑衣背后有黄漆篆体“郑记”字样,很长一段时光,我都误以为那是一个非文字类符号。大部分时间,它总是在堂屋的墙壁沉默着,像一个修炼弥深的老者,在满目沧桑中期待着什么。

“乡村四月闲人少,才了蚕桑又插田。”雨季来了,潇潇细雨中农人披蓑戴笠,紧张地忙于耕田插秧,起伏移动的身影如同一只只张开双翼的大鸟;村前屋后的菜园里,勤劳的村妇身披蓑衣在斜风细雨中种瓜摘豆,蓑衣上结满了一颗颗珍珠似的水珠儿;湿润润的乡间小路上,老牛甩着尾巴缓缓前行,深深浅浅的脚印里注满了浑浊的春水,骑在牛背上的牧童,头戴斗笠,身披蓑衣,好不悠闲自在……蓑衣、斗笠、烟雨,构成一幅韵味十足的田园风情画。

雨帘中,披蓑戴笠的父亲出门了。他肩扛着犁耙,前面赶着一头牛,后面跟着一条皮毛黝黑的狗。到了水田,父亲双脚踏在“非”字形犁耙上,右手拿着竹乌筲,左手牵住牛绳,“嗨嗨”吆喝着老牛耙起田来。父亲吆喝的声音很狂放,在田野间远传、回荡。老牛在这吆喝声中加快前进的步子,蹄子溅起冲天水花。犁耙过处,滚滚泥浆如同八月十五钱塘潮水四处漫洇,水田里一片片翻起的泥土被“梳理”得不再生硬,渐渐酥软、平展起来。那人,那耙,那牛,在水田间一圈一圈地跋涉着,成为人间四月天最具代表性的风景。

雨大了,雨点儿放肆地打在父亲的蓑衣斗笠上。大概是觉得牛累了,父亲跳下犁耙,卸下牛轭,把牛牵到田塍上吃草,自己一头躲进了旁边的田舍。父亲摘下斗笠,甩水,解散蓑衣,抖水,然后把蓑衣挂在田舍墙头的木钉子上,将斗笠挂在蓑衣上,坐到一块石头上,慢慢点上一支烟,抬头看着远处,神情静穆而安详。

牛,散漫在田畔,咀嚼反刍着,像是在做一番工间的沉思。父亲站起身来,向四野望去,他看到更多披蓑戴笠的农人正在这个春雨中默默地耕耘着。

“两足高田白,披蓑半夜耕。人牛力俱尽,东方殊未明。”后来,这样的日子在农村越来越少见,疏疏密密的雨声里也很难觅见蓑衣的身影。雨天出门,农人喜欢穿上比蓑衣轻巧了几十倍的尼龙雨衣,但父亲总嫌它太闷,不透气,穿不惯,劳作时仍喜欢披蓑戴笠。又经多年,蓑衣破了,父亲四处找人修补,却再也找不到接手补蓑衣的人。没办法,只好挂回墙上。母亲说破蓑衣放在家里太碍眼,可父亲说啥也不愿意扔掉。下雨的日子,父亲会情不自禁地走近蓑衣,静静地看一会儿,那目光,少有的温情脉脉。如果发现蓑衣积上灰尘,他会拿一块抹布,细心地擦拭一遍。

那件蓑衣最后的归宿,是被母亲披到“稻草人”身上,背到田里吓唬麻雀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