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垒起七星灶,铜壶煮三江。”《沙家浜》里阿庆嫂的这段唱词,在中国大地可谓家喻户晓。
“灶”,许慎《说文解字》解释为:炊穴也;《辞源》中注:炊物之处。
民以食为天。没有一方好灶,巧妇难为炊事。翻开史书,早在仰韶文化和龙山文化时期,先民就开始使用陶炉烹饪,而且还发明了可移动的陶灶,旨在防止冤家对头来扒灶。口水事小,扒灶事大,过去乡民吵架,万恶之首莫过于挖坟扒灶。挖人祖坟,辱人祖先;灶不值钱,但扒了就没饭吃!
灶是家的心脏。暮色四起时,灶周围开始氤氲淡淡炊烟,且徘徊不散。灶里慢慢地续着火,那火焰在锅底欢快地跳跃,然后茶烧开了,饭煮熟了……年年岁岁,灶就这么静卧在厨房一旁,滋生着一屋子的明亮温暖。
灶一般是用砖垒成的,灶洞不多,就两眼,中国人讲究成双配对。对应地,灶台上放两口大锅,一个煮饭蒸食,另一个用来烧菜,两口锅中间嵌一个小汤罐,像眉心间一粒朱砂痣,等饭烧熟,汤罐里的水也热了,冬天洗脸、洗手就仗着它了。民间俗语“锅开带热汤罐”,寓意一人做官,亲朋好友沾光。灶边有火塘,宁波人称作“火缸”,把没燃尽的草木柴灰放进去,中间放个焐粥甏,焐粥甏外套一个草结团,周围再放一些砻糠,把红红的灶灰铺在焐粥甏四周,米放进甏里,加水把米溢上。第二天早上起床,灶间已是香气四溢,那熬出来的粥,吃起来特别浓稠、香甜。
灶台上方有一个方龛,里面贴着灶王爷的神像,画像两侧往往有“上天言好事,下界保平安”的对联。每年腊月廿三晚上,家家户户点起香烛,燃放鞭炮,欢送灶王爷上天“述职”,并希望带回吉祥平安的好消息。
童年的我最喜欢在冬日的傍晚,躲在灶膛前烧火。那芝麻秆、毛豆秆发出的“毕毕剥剥”亲切的声音,那跳动着的时而温柔时而炽烈的火苗,让人感到日子的趣味。不安分的火星偶尔会灼一下我的小手,霎时涌出红润的痛感。晚饭后趁母亲不在,我和妹妹喜欢用铁棒拨开草灰,然后把早已准备好的番薯或者年糕偷偷往灶肚里扔。渐渐地,余烬的温暖催人昏睡。我们像猫一样蜷着身子,微眯着眼睛,享受着灶的余温。不一会儿,满屋子弥散香喷喷的味道,我们赶紧用火钳从灶膛里拨出被烤得黑乎乎带着烟火气的番薯或者年糕,往地上拍拍摔摔,去掉焦皮,囫囵吞枣,直吃得手烫嘴黑。
双夏的时候,除了要管理好弟妹的起居,烧饭的重任也落到我身上。黄昏时分,我坐到灶膛前的矮凳上开始生火,有时候火柴发潮,划到额头冒汗才划出火星,然后像保护革命火种一样小心翼翼地点着稻草,接着慢慢转动手腕把火引向其他草秆,如今想来,那稻草摩擦发出的沙沙声音,仍然有让人牙根发痒的感觉。等火稍微旺一些,再轻轻放进灶膛,赶紧添加第二绺稻草。有时心急,想把火烧得更旺些,成捆的稻草塞进灶膛,却反而把火苗压垮,满屋的浓烟缭绕,熏得人涕泪横流。赶紧拿起吹火筒,可能是吹得不得法,火没吹旺,反而吸进一嘴的草灰。
天气热,人在灶膛前会莫名生出火气,烧了半天,不见锅盖溢出泡汤,急得我上蹿下跳,一会儿拍拍锅盖,一会儿又把耳朵贴近锅盖,听听里面有没有“呲啪呲啪”的声音,终于,锅盖边沿有泡汤蜿蜒而出,饭终于烧熟了,再看看自己,早已是头发凌乱,汗流浃背了。
春天到了,燃料青黄不接。村里开始烧“灰夹泥”。“灰夹泥”是埋藏在稻田两三米深处的一种灰褐色泥土,是鄞西广德湖被填埋后原始草木腐烂后板结的泥土,这种“灰夹泥”是需要翻晒掉水分的,家家户户还配备了手拉风箱。看母亲用“灰夹泥”做饭,先得挽个草结往灶膛里一塞,点上火,一手缓缓拉动风箱,一手用火钳把“灰夹泥”慢慢添进灶膛,随着拉杆有节奏地一拉一推,风箱便发出“呼嗒呼嗒”的喘息声,尖锐的火苗一紧一松从灶底直往上蹿,“灰夹泥”慢慢地像煤球一样红了。
后来,煤球炉正式替代了“灰夹泥”,灶边伴随多年的风箱也因此“下岗”。
从此,无论是寒冬还是酷暑,天刚蒙蒙亮,村里人家户户沿门迎风摆开煤球炉,主妇们拿着破芭蕉扇在那煽风点火,幽长的弄堂里到处烟雾弥漫。生煤球炉需有好几样配套工具:芭蕉扇、劈柴刀、火钳、铁钩之类。生火时最好先用废纸引燃火种,再用竹片木条虚架空隙,等它们上火后,再把乌黑的煤球堆在上面,等到烟雾由浓变淡,由黑变蓝,才算大功告成,就可以埋锅烧饭了。
灶的实质性改革,应该是煤气灶。这已是20世纪80年代的事了。墙门里阿明家先有了第一台煤气灶,买来的那一天,阿明脸上的每一条皱纹都洋溢着幸福和骄傲,村里男女老少围在他家那台煤气灶边,你摸摸锃亮的台面,他摇摇圆滚滚的煤气瓶。阿明得意地一扭开关,一圈圆圆的火焰燃烧起来,像一朵盛开的蓝莲花,惊艳得让人心动。“蓝莲花”欢快地舔着茶壶,不一会儿,水就开了,有人发出“啧啧”的赞叹声,有人竖起大拇指,都说这是神仙灶。
后来我家也用上了煤气灶,体验过“灰夹泥”烧饭的狼狈、煤球炉做菜的烦恼,母亲对煤气灶就像对待宝贝一样,每天烹煮过后,都要仔细地把煤气灶里里外外拭个干干净净,让它长年累月洁亮如新。
现在母亲家的老屋拆迁了,那台老灶连同老屋一起湮没在了历史的尘埃中。灶作为一种乡居生活的标志,曾久久地吟唱过谷物蔬菜蒸腾欢愉时的歌谣,注定要以纪念的形式留存在我们的回忆中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