很多时候,字是一个人性格和文化积淀的表现。所谓“字如其人”,指的就是这个意思。
用毛笔写字,是国人的传统。我读书时的村小是一三年级复式班,除拼音、识字、算术外,还有描红。但描红属三年级的“专利”。作为一年级新生,我只能眼巴巴瞅着三年级同学在描红本上粗一笔细一笔地画着,看老师如何用毛笔蘸着红墨水给描出来的毛笔字圈圈。描得好的同学描红本上圈圈套圈圈,如串串耀眼的红珍珠,让人好生羡慕。
这样压抑了两年,当有一天老师宣布下午有描红课的时候,课堂一下子炸开了锅。我们在一年级新生羡慕的目光追随下,往方方的砚台里掺一些水,拿了墨,在砚台里磨啊磨,墨汁渐渐稠了,稠得黝黑发亮,透着一股幽幽的墨香。
“我的墨磨好了!”不知是谁带着几分得意高喊。抬头看,同学们有的成了黑脸包公,有的成了长胡须的老猫,有的成了京剧脸谱里的丑角。
描红开始。老师先检查我们的墨汁,说墨要磨浓,但浓度要适中。太浓了,稠如泥浆,胶住了笔,难以写字;太稀了,墨汁渗透太快,会在纸上洇出一大圈水渍影,笔画会模糊不清。接着老师给我们讲握笔和运笔的要领,要求我们把描红簿上的空心字给勾勒描实。可怜我们铅笔刚刚握稳,乍一拿毛笔,那手竟抖得厉害,而描红簿上的空心字,一撇一捺一横一竖,又是这般的规矩,要我们用毛笔将那笔锋勾描出来,笔竟是如此的不听使唤,笔头落处,不是重了,就是轻了,勾勒再三,空心字的边缘多半呈锯齿状,墨涂得也是浓淡不均,好好的一个字,不是这里长了个“疙瘩”,就是那里伸出了条“腿”。
经过一段时间描红,总算掌握点握笔写字的窍门了,老师又布置我们映模。映模实际上也是描红,不同的是用薄薄的透明的纸,覆盖在样本字上,照葫芦画瓢。再后来,老师发给我们米字格大字簿,正式照帖临摹学书法了。本以为自己“画瓢”已画得不错,谁知一离开描红那“拐杖”,毛笔在手里更不听使唤了,我让它往左,它却拼命地向右,简单的一个“一”字,也能被我写得波浪起伏,且有的大得像头牛,有的小得像条虫。
放学回家,看到对门的“秀才”正哼着小曲在磨墨,看样子又要“秀”他的一手好字了。我驻足观望,只见他用一管大毛笔蘸满墨汁,在砚池边撇了几撇,略一停顿,突然笔走龙蛇,写下“农业学大寨”五个大字。我以内行的身份大声叫好,继而以讨教的口吻问他,写出像你一样好的字,要学多长时间?
“秀才”看看我,突然哈哈大笑起来。
“秀才”姓金,村里人说他的祖上是前清秀才,却给他取了个土得掉渣的名字——有才。他写得一手好字,经常为人家写对联或者代写书信以赚取微薄的报酬,然后买酒把自己灌醉。每次有人上门求他,他都把架子端得老高,逢年过节写对联,就像朝觐似的,先是洗手,再慢腾腾地在砚池里放几滴清水,他说水多了,磨墨时墨汁容易晃出砚池。然后边磨墨边唠叨:砚面要平整,不能有裂缝,石质要细腻,但又不能太光滑,太光滑下不了墨;也不能太粗糙,否则磨出来的墨粒太粗,影响墨韵,伤了笔毫。向他求字的人并不懂,但一定会陪在一旁“红袖添香”,听凭他唠唠叨叨。村里人说,求一幅“秀才”的墨宝,耳朵会听出老茧的,但没办法,“秀才”的字摆在那里,龙飞凤舞的,就是好看。
“秀才”告诉我,书法不是一朝一夕能练成的,写字时一定要气闲神定,对字要有敬畏之心,因为字是治愚致聪的工具,写字和做人一样,竖要直横要端,点儿要有规矩。
在“秀才”的指点下,我临摹书法的水平渐有长进。
初中以后,学校里再也没有书法课了,再后来,书法于我来说已是十分遥远的词汇,但对“墨”这个字,倒始终心怀敬畏。工作后,读到“贪墨”一词,不得其解,翻辞典、查资料,终于找到出处。原来《左传·昭公十四年》里有一个故事,说晋国有两个大夫,一个叫邢侯,一个叫雍子,两人为田界争得死去活来。代理司寇叔鱼负责审理此案,发现雍子是错的,便判他有罪。雍子起贿赂之心,把女儿送给了叔鱼。叔鱼接受贿赂,满心喜欢,改口说邢侯是错的,改判他有罪。邢侯气愤至极,就在公堂上把雍子和叔鱼杀了。叔鱼的哥哥叔向主持公道,说了这样一段话:“己恶而掠美为昏,贪以败官为墨,杀人不忌为贼。”意思是说此三人都有罪,分别犯了“昏罪”、“墨罪”和“贼罪”,三人都该死。“贪以败官为墨”,意为贪污腐化败坏官位。
现在电脑普及,除了书法爱好者,用毛笔写字的人几近绝迹。回头看看我们的邻国,在日本,书法从小学到高中都是必修的科目,有些女孩子到了大学甚至专攻这一专业,为的是提升个人气质和修养;在韩国,书法、文言文据说已成为进入上流社会的必需技能。
难怪有人担心,将来的中国人,除了自己的签名,写不好其他的汉字了。此说虽有杞人忧天之嫌,却也不无道理。君不见如今的大学生、中学生、小学生,写出来的字十有八九歪歪扭扭,直如蟹爬。有的更像是现代甲骨文,缺胳膊少腿,着实让人不敢恭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