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时候家里穷,但我穿的衣服倒还算光鲜,这缘于外婆对我的宠爱,将我一年四季里里外外的衣服“承包”。外婆踮一双小脚,大字不识一个,但开明,容易接受新生事物,不仅针线活做得精细,挑选衣服的眼光还特别尖。
记得是一个星期天,我跟着外婆去逛集市,供销社玻璃柜台里放着一匹匹的花布,它们在一片黑灰的世界里显得那么鲜艳,犹如一道道美丽的风景线,诱惑得我怎么也挪不动步。在那些花花绿绿的布匹中,我一眼看中的是粉红底色、直条上镶嵌镂空小蝶的那种,就像轻狂少年对红粉少女一见钟情,心房似有小鹿在突突碰撞。我沉浸在“庄子梦蝶”中:两根羊角辫,一条花裙子,荡悠悠地跳着橡皮筋,感觉就像一只轻盈的花蝴蝶……外婆看出了我的心思,从大襟布衫的斜袋中摸出一块手绢,一层一层打开包裹着的钱,扯了三尺我要的那种花布,然后陪我到附近的裁缝店里量好尺寸,做了条裙子。
这是我生平第一条裙子,那年我9岁。
接下来的日子,我像盼过年一样盼望外婆能早点把裙子从裁缝店里“接”出来。有一天放学的路上,几个女同学吹嘘着自家怎么个富裕。我一虚荣,也跟着说前几天外婆给我做花裙子了,如何如何漂亮,怎么怎么迷人。没想到这一吹,把自己吹进了痛苦的深渊里。
那时班里正忙着排练六一儿童节的节目,记得是舞蹈《我为革命学算盘》,老师规定演员必须穿上白衬衫、黑裤子、蓝色田径鞋。眼看六一来临了,报幕员的服装还没有着落。老师说报幕员的着装一定要特别漂亮,跟普通演员不一样。这时候我的邻桌小红“嚯”地站起来,用手指着我说,老师,她外婆前些天给她做了一条很漂亮的裙子……当时我的头“嗡”的一下,感觉就像刘胡兰被叛徒出卖一样。老师眼睛一亮,快乐的样子赛过老鼠找到了大米。老师和颜悦色地要求我把裙子借给报幕员,我只能哭丧着脸答应,心里把小红恨得要死,心想你以后再要抄我的作业,门都没了。
六一节前三天,外婆终于把做好了的花裙子拿到我家里,想象着穿上裙子亮相的那一刻,内心的喜悦心情无法言说。晚上睡觉时,我把它放在床头边,嗅着它散发出来的清香,辗转反侧,半夜里还偷偷爬起来,穿上裙子在黑灯瞎火中转了好几圈,无奈“锦衣夜行”,无人喝彩。
接下来的两天,我天天盼望室外的气温能高一些,这样至少我的花裙子不会让别人先出风头了。可是太阳像生病住院了似的,不是一脸惨白,就是躲在“病房”里不肯出来。
六一如期到来,我只好乖乖献出还没正式穿过的花裙子。文艺表演时,那报幕员穿着我的花裙子,神气地出现在台上,赢得台下同学们一片啧啧声。而我却感到心里被无数的虫子噬咬着。终于熬到演出结束,我像从打拐办领回自家被拐卖的孩子一样,手捧着完成了历史使命的裙子,委屈得眼泪扑簌簌直掉。
不久后发生的那件事,更让我郁闷。那个出卖我裙子的小红,居然让她母亲向我妈来借裙子,说是要到远房表叔家去喝喜酒。天呐!我的裙子招谁惹谁了,怎么这么有人惦记啊?真正的主人还没穿,它却快要变成“二锅头”了!我说什么也不肯,堵在门口就是不让小红进来。我妈说,小气鬼,你家开天窗的啊?借借又能怎样。不由分说,就把裙子给借出去了。两天后,当那条裙子回到我身边时,皱巴巴不用说了,裙摆上还沾上了酱油,我心疼得躲在被窝里大哭了一场。
30余年过去了,如今,穿新衣服早已不是什么奢侈事,我也不知道曾经穿过多少条裙子,但是最难忘的,还是物质匮乏年代的那条花裙子。我很喜欢它,也很珍惜它,一直穿到小学毕业还舍不得扔掉,长大后又悄悄地把它存放在衣箱的底层留作纪念。我迷恋这样的童年记忆,尽管它曾给我带来过许多烦恼和不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