近日逛街,偶遇久未谋面的朋友,一番嘘寒问暖,朋友向我索要QQ,说便于联系。我说我不习惯这些,还是打电话或者写信吧。朋友惊叫起来:写信?亏你想得出来啊,现在谁还那么老古董?
我赧然。
确实,现在写信的人已经很少了,过年、过节打一个电话算是问候了,“伊妹儿”和手机短信的发展,更是成了书信的替代品。有一位作家说,现代人懒得写信的一个原因是没有耐心,另一个潜在原因可能是我们的字拿不出手,只好用“伊妹儿”和手机短信来遮丑。
但无论如何,对于书信,我是带了点个人感情色彩的。
“信”在古文中有音讯、消息之义,古代的尺素、尺翰、尺简、尺纸、尺书,都指书信。《汉书》记载苏武故事,言苏武被拘匈奴,牧羊于北海,后来汉朝廷要求匈奴放归苏武,匈奴谎称武已死。汉使则谓单于,汉皇在上林苑中,得雁足上系着帛书,说苏武等在某泽中,单于只得放苏武归汉。于是,书信又有了雁足、雁帛、雁书等代名词。宋时蜀地善制十色彩笺,笺上隐然有花木麟弯图案,这样,书信又多了一个别称:鸾笺。《古诗十九首》中,有一首说“客从远方来,遗我一书札,上言‘长相思’,下言‘久离别’,置书怀袖中,三年字不灭”。一封信在袖中藏了三年,可见书信之珍贵。
书信对我的启蒙源自小时候的乡间集市,那个邮局门檐下总有代写书信的摊位。摊主年岁不小,终日坐在一张桌子后面。桌前竖一木牌,上书“代写平安家信”。桌上的笔筒里插几支螺旋口的英雄金笔,红格横条信笺和信封压在一方或木或石的镇纸之下。有人光顾时,代笔人就像大夫问诊似的颔首静听,然后濡墨挥毫。信的开头少不了“敬启者,见字如面”,结尾也无非是“余容后禀,善自珍摄”。信写完后,要一句一句念给主顾听。主顾听了这种多少带点“之乎者也”的东西,总是连声说“好”。也有顾客拿着一封来信请代笔人过目讲解,而后酌情复信。看看代笔人那踌躇满志的样,想想自己将来万一谋不到职业,代写书信可能也是一条出路。虽然这是最低级的创作,但潜意识里觉得多少有点助人为乐和舞文弄墨的味道。
那时候,村里的人虽在扫盲运动中读过马景武的《识字歌》,比如“二小二小头上长草是‘蒜’;爷爷吃饭真稀奇,右边胡子左边米是‘糊’;老高的头,老李的脚,老陈的耳朵反安着是‘郭’”,但不识字的人仍很多。为谋升斗之养,许多人长年奔波异乡,撇在家中的妻儿老小总有一些是“睁眼瞎”。墙门里的阿太,儿子在天津当医生,过年、过节总会寄信、寄钱,而她不识字,所以每次一收到信,就让我读给她听,读的次数多了,就索性让我回信。说实在的,那时候我才读小学五年级,看信尚属勉强,叫我回信,心里难免发怵。阿太说,没事的,只要报个平安就行了。这样我也就赶鸭子上架了。写的次数多了,居然也能活学活用书信摊的格式,如“临书翘企,敬候佳音”、“寒暖不一,千祈珍重”、“即请秋安”等等。后来那位天津医生回家,直夸我写的信有学问。由此,村里叫我代写书信的人也多了起来。
在帮人代写书信的过程中,最有意思的是为女伴写情书。我的少女时代是伴随琼瑶和三毛的作品度过的,情书的内容就难免缠绵悱恻,如“别离于昔日,杨柳依依;数景物于今晨,蒹葭采采”“在月朗星稀的晚上,守一帘暮色,品一杯清茶,在雪白的素笺上,默念一份淡淡的思念”。茜纱窗下,红烛影里,把少女一份清澈如水的心境勾勒得一塌糊涂。在我炮制的一封封情书的作用下,有的很快结成连理,有的则被风花雪月吹得杳无音信。
这种经历大概持续了近十年。在这些书信中,我帮人从大城市里带过肥皂、布料,也带过手表、缝纫机、自行车,几乎见证了物资匮乏的那一段历史。时到如今,文盲眼看就要绝迹了,书信也被电话、手机、QQ和微信替代,代写书信几乎成为一种天方夜谭。
我很庆幸当年没有选择这个职业来养家糊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