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从小就喜欢看戏,到后来却特别偏爱京剧了,什么《贵妃醉酒》《霸王别姬》,还有张火丁的《春闺梦》,简直百看不厌。
“锣鼓响,脚底痒”,每当乡间有草台班子唱戏,爱看戏的外婆总会丢下手里的活计,踮着小脚,肩扛板凳,拉着我去赶场子。外婆是个十足的戏迷,不管是越剧、沪剧、苏州评弹,还是宁波滩簧、小锣书,逮住什么就看什么。
那年冬天,草台班子进驻外婆的村庄,一下子就把冷清的村子闹得热烘烘的。戏台子用三爿大竹篾席围成,一人多高,舞台中央铺一方破旧不堪的红地毯,简陋是简陋,却引得四乡八村成百上千乡亲乐呵呵地往这旮旯聚集。
戏班子住在一个破旧的院落里。西厢房里满是戏箱、道具,它们伫立在暗淡的灯光里,正等待着主人们粉墨登场。东厢房有三五伶人,其中一青衣,脸上打了油彩,举手投足间全是妩媚。我从门槛边张望进去,感觉她不像是人间女子,却似云端的仙女。只见她挑了一件粉色的行头,在镜子前比画着,然后粉钗云鬓,再贴上绺子,猛然间抬起水袖跟一旁的伶人开玩笑:“相公,娘子这厢有礼了。”逗得我禁不住哈哈大笑。院子里,有十五六岁的姑娘在吊嗓子,那声音像丝线一般柔和,感觉是粉色的花瓣漂在流水里。风把她的头发吹得很高,她细长的手指随着胡琴声不停地纠缠在一起,身边的老先生在一招一式指点着,面态安详,不动声色。
“请不要相信我的美丽……在涂满了油彩的面容之下……永远在别人的故事里流着自己的泪。”当后来读到席慕蓉的《戏子》时,刹那间就想起了东厢房那个打了油彩的青衣。
还没等暮色降临,戏台前已被很多人搬着椅子凳子“抢滩”。戏台外围则布满了卖小吃的摊子,有卖葱油饼、馄饨的,也有卖茴香豆、香瓜子、青皮甘蔗的,那一声声吆喝声和着冲鼻的香味,让一帮屁点大的孩子在人堆里钻进窜出兴奋异常。
开场锣鼓敲起来了!喧闹声中,先是财神爷出来,带着祝福带着喜气。这是乡下看戏的习惯,预示开开心心,事事如意。
我坐在外婆腿上,看生旦净末丑出将入相。一会儿是白素贞,听她一个人咿咿呀呀愁肠百结唱上几分钟;一会儿是法海和尚,装神弄鬼,踢蹬得满台灰尘飞扬。
胡琴声中,身边看戏的女人们开始长吁短叹,随剧中人的遭遇喜一声,悲一声,笑一阵,哭一阵,忘了这是在唱戏。台上伶人见此情景越发唱得卖力,等女人们手里的手帕湿得差不多的时候,台上的戏文也唱得差不多了。而懵懂的我,此时早已倒在外婆的怀里睡着了。
平时,外婆有了兴致,总会哼几句越剧,然后给我讲戏文里的故事:《锁麟囊》里善有善报的薛湘灵,《乌盆记》中害人终害己的赵大,《武家坡》前苦守寒窑十八年的王宝钏,还有《西厢记》里私订终身的张生和崔莺莺……
也许是耳濡目染的缘故,读中学时,我把一本厚厚的《越剧戏考》唱得滚瓜烂熟,一曲凄婉缠绵的《黛玉葬花》,能把自己都唱哭了。那时最大的梦想,就是希望有朝一日能在大舞台上过把瘾,客串一个英俊飘逸的白衣书生,在舞台上潇洒地掷袖、拂袖、背袖、翻袖,让大伙开开眼界。
小时候也看过革命现代京剧,什么《红灯记》《沙家浜》《智取威虎山》等等,因为不懂,也谈不上喜欢。成年后才知道那里面有太多太多的经典。真正迷上京戏,还是受董爷爷的启蒙。墙门里董爷爷是个京戏迷,每天傍晚会准时打开收音机,坐在藤椅上收听“空中剧场”,他总是手托着紫砂壶,一边品着龙井,一边微闭双眼摇头晃脑,有时会眉飞色舞,有时会情不自禁,告诉我这段唱腔是西皮,刚刚那段是二黄,然后跟着收音机“嗯嗯啊啊”哼起来,冷不丁来两句《野猪林》中的“大雪飘,扑人面,朔风阵阵透骨寒……”颇能唱出八十万禁军教头林冲英雄末路的味道。慢慢地,我也开始“移情别恋”。
印象最深的是张火丁的《春闺梦》。她是程派的青衣,那声音幽咽婉转,丝丝绕绕,让我几乎一“听”钟情。《春闺梦·被纠缠》里,“被纠缠”三字,张火丁唱得娇而不嗲,媚而不俗,甜而不腻,“纠”字的拖腔,清晰委婉,顿挫断续,含在口中;“缠”字如蓄流开闸,一放而出,新婚久别的少妇思夫之情一泄而出。张火丁的唱腔不仅好听,而且耐品,越品越有味道。
有人说,时间是个可怕的东西,一时最流行、迷人的东西也许很快就会过时。但这么多年过去了,无数流行、迷人的东西确如过眼烟云,从我的视野和记忆中流失。唯独京戏,非但没有因为时间流逝而淡忘,相反,愈加迷恋。不知道这是因为自己老了,还是更清楚什么叫作经典。
有一次在北京旅游,路过一条胡同,听一四合院里有韵味悠长的曲调传出,这声音在京腔的咿呀中和着西皮流水二黄倒板,流转在红墙朱户青砖灰瓦之间,恍如一条看不见的丝线,带着久远的情怀,串起了我对京戏的强烈缱绻之情,以致久久不愿挪开脚步。
想起张爱玲在《洋人看京戏及其他》里问自己:“为什么我离不了京戏呢?因为我对于京戏是个感到浓厚兴趣的外行。”是呀,京戏之于我,仿佛一口深井,喜欢听就像尝到了一点井水的清冽甘甜。说喜欢,其实也是外行看热闹,是闲暇时的一些逸致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