进入腊月以后,忙碌和喜庆就像温水中的蜜糖,悄悄地在冬闲的乡村蔓延融化开来。
那时候,家家户户在置办年货的时候,必然捎带上一件“精神”上的东西——年画。
年画多彩多姿。《松鹤延年》寓意吉祥,《喜鹊登梅》寓意枝头报春,《福娃戏鱼》寓意年年有余……人们把年画请回家,保佑家宅兴旺,出入平安,风调雨顺,谷粮满仓。
呵气成霜的日子,风掠过脸庞感觉生疼生疼的。一大早,乡间小路上随处可见赶集的人们。我跟在母亲身后,缩着脖子,哆嗦着前行。母亲扭过头来说,走快点,去晚了好看的年画会被人家买光的。
集市在老街的中央,刚刚打开排门的供销社里,赶集的人们争先恐后,摩肩接踵,仰着头看悬挂在头顶上的那一张张散发着油墨香味的年画纸。每一张年画下面写有编号,算是样品。要是看中哪张,就挤到货架前去,让服务员从一卷卷摆放整齐的年画中翻出来。
别看一张年画才几毛钱,在那节衣缩食的岁月里,逢年过节能往家里贴上一张,也算是一种奢侈的享受了。也正是这样,挑选年画便显得郑重其事。一家来一个人挑还好说,总归是自己说了算。若一同来了几个,意见又不统一,难免面红耳赤,甚至哭天抢地,最后吵了闹了,年画还是买回去了。
我一进供销社的门,一眼就喜欢上了《红楼梦》和《贵妃醉酒》。
母亲仰头看了半天的价格,说:“太贵了,不就是张花花绿绿的纸吗?不如省下点钱买肉。”说着,拉着我往外走。
我一把挣脱母亲的手,拉下脸僵着不走。“这死妮子。”母亲看着我,也僵在那里。这样对峙了有一会儿,母亲动摇了,从口袋里掏出一元钱,塞到我手里,说:“好好好,今天给你做回主意喏。”我大喜,捏着一元钱神气活现地把所有年画又挨个看了个遍,最后指手画脚地让营业员把《红楼梦》和《贵妃醉酒》拿下来。
贴年画了。父亲拿起一把小棕榈帚,在墙上贴过旧年画的位置上“刷刷”扫上几扫,我赶紧端着一小盆面浆迎上,父亲用小棕榈帚蘸蘸,均匀地涂抹在新年画的背面,然后严丝合缝地覆盖在旧年画的位置上。
做这一切的时候,父亲表现得相当虔诚,好像把来年的所有希望全都粘贴在了墙壁上。
当新年画终于登堂入室后,父母的脸上露出了难得的笑容。我们则如同麻雀一般,叽叽喳喳闹腾开了。父亲打发我去请隔壁的姜婆婆、西屋的刘婶婶、前院的汪大爷和后院的老王叔来欣赏年画。不一会儿,不大的小屋便坐满了左邻右舍。大家热烈讨论着,《红楼梦》里扮演贾宝玉的到底是男人还是女人?《贵妃醉酒》里那身霓裳羽衣到底是用什么材质做成的?
院里的阿黄“汪汪”叫了起来,墙门里精神矍铄的顾爷爷拄着龙头拐杖颤悠悠走进屋来,他轻轻跺了跺鞋上的土,缓缓地坐到凳子上,慢慢地点上一袋旱烟,眯起老花眼有滋有味地看起年画来……大伙儿赞叹着、憧憬着,一屋子喜气洋洋,年的味道被渲染得醇厚香甜,那情景本身就像一幅红火的年画,有人入了迷,有人入了情,有人入了画。
年画买了一年又一年,贴了一年又一年。年画中洋溢的吉祥和喜气,在那样的岁月中,如同春风吹进每一扇寒冷的家门,给生活带来许多希冀和亮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