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表姐的儿子结婚,我们一家受邀去喝喜酒。表姐家在农村,新农村建设的阳光已经普照到了她家。新房是一幢小别墅,当披着洁白婚纱的新娘从豪华的私家车里下来,款款步入别墅黑色铁栅栏大门时,迎接她的照例是乡下约定俗成的成婚仪式。儿子显然少见传统婚礼的繁文缛节,观礼过程中几次“哈哈”笑出声来。
喜酒,宁波人称“好日酒”。过去乡下结婚办喜酒大多选在冬天。秋收后,天凉人闲,村子里隔三岔五就会传来噼里啪啦的爆竹声,一听这声音我们就知道有闺女外嫁或新媳妇进门。
至今还记得7岁那年随外婆去舅公家喝表舅喜酒的场面。那是个腊月的上午,舅公家平常杂乱的小院已被收拾得干干净净。堂屋的柱子上、新屋的门上,都张贴了大红的对联和红双喜,窗户上张贴着喜鹊登梅的窗花,喜事让平淡寒素的农家小院显出不同寻常的亮堂和喜气来。院中央搭着帐篷,墙根向阳处临时砌上一只土灶,灶上支着两口大锅,炒菜的厨师满头冒着热气。灶旁边的箩筐里堆满大盘小碟,红漆羹桶、搪瓷盆里面盛着鸡鹅鱼肉、新鲜蔬菜。村里几个妇女说笑着蹲在地上清洗碗筷碟盏。旁边摆着一张方桌、几条长凳,干活的帮厨、看护的杂工、瞅热闹的闲人围住咕嘟咕嘟冒白气的茶炉烤火、嗑瓜子、喝茶水。前院、后院,包括房间空余的地方,放置了十几张用于婚宴的八仙桌,很有排场。几个被尊为长辈的男人,穿着折痕明显的灰色卡其中山装,或表情呆板手足无措地干坐着,或倒剪着双手在院里、院外转悠,他们的女人们则坐在主家的床沿叽叽喳喳聊着天,有时就猫着腰把脸贴到窗玻璃上,张望院里的动静。我穿着外婆做的花衣裳,混在一些眉眼生疏的小亲戚中,穿梭在热闹的人群里,到处转悠。后院偏房的搁板上早已放上用于喜宴的冷盘菜,有一盆“拖黄鱼”炸得金黄金黄,最是让人垂涎。我们几个就像老鼠跳进白米缸,眼疾手快好几条下肚。有帮厨的看见,轰然一声吆喝,我等立马作鸟兽散。
好日子,太阳总是格外亮堂,舅公、舅婆的脸上像是涂抹上了油彩,泛着光亮。突然有小孩叫一声“新娘子来啦”。于是,我们拥挤着到河边去看热闹。江南水乡,新娘子都是坐船到男方家的。一阵鞭炮齐鸣,新娘子假装费力地从船舱挪出来,小心地移动身子上得岸来。新媳妇进了门,亲戚朋友、看热闹的,一股脑儿拥进新房。新房里挨挨挤挤,逗媳妇的,要喜糖的,一片喜气洋洋。
系着鲜亮红绒的新娘嫁妆显耀在新房的各个角落,一双红喜蜡烛在靠窗的桌子上喜悦地跳跃着烛光,把新房映得通红,映得新娘的脸蛋红扑扑的像刚摘下的苹果。床上是一大叠芸香熏过的鸳鸯戏水图案的缎子被。那五光十色的缎子被,是新娘家几十年能量积蓄的一次耀眼绽放,也是女人一生中一次极致的花开。一切都是崭新的,包括新人那份喜悦的心情,想必也是新鲜敞亮的。我夹杂在一帮要喜糖的人群中,伸出小手偷偷摩挲新娘的缎子被,那滑溜溜凉爽爽的手感,给我幼小的心灵带来巨大的惊喜!
婚礼上一个重要的仪式是敬茶。茶是敬给长辈的,从父母开始,然后阿爷阿奶、外公外婆、舅公舅婆、叔婶姨姑……一个也不能少,以示尊敬和感恩。茶放在红红的托盘里,由新娘按序一一敬奉。长辈们接了,喝一口,满嘴的甜,寓意日子的甜蜜。这时候长辈们就会在众人的喝彩起哄声中,哆嗦着送上一个红包,以示对新人的祝福。不一会儿,托盘上就满是厚薄不一的红包了。
开宴了!随着管事的一声喊,七亲八眷纷纷落座,热菜冷盘按序上桌,厨房里面忙作一团。宁波俗语“不闹不发,越闹越发”,另外还有“新婚三日无大小”,意即宾客、乡邻、亲友,不分男女老幼辈分高低,都可以逗闹新郎新娘。所以当酒过三巡,新娘子出来敬酒,客人们就都围成一团,放肆地上下打量,有的品长评短,有的起哄喊好,有的出题刁难,把新娘子羞得面红耳赤,头不敢抬,眼不敢睁,引得满面红光的男人们和一脸喜气的女人们哄堂大笑。媒人一看火候已到,就会准时出面,分烟分糖打招呼解围,或者叫伴娘们分头顶上,让新娘子趁机溜之大吉。
喜宴近尾,宾客、乡邻们酒足饭饱,相继退出酒桌,涌向新房“闹房”。长辈们则踱着方步被安排去搓麻将解闷。酒席上真正的主角是那些有酒量的男人。当大多数八仙桌都杯盘狼藉人去菜尽的时候,总有那么一两桌男人才刚刚起兴。几斤米酒下肚,他们开始粗着嗓门划起拳来“决斗”,声音洪亮或嘶哑,姿势前倾或后仰。猜输一方喝得舌头打结,但总是不依不饶想“血拼”到底,到最后竟发起酒疯把自己喝到桌子底下去了。他们笑闹着,喧嚣着,场面热烈张扬,肆无忌惮。这是他们辛劳一年之余难得的人生嘉年华,也是他们最有理由彻底发泄和享受的贺岁狂欢节。慢慢地,院子里喝酒的人都醉了。这时女人们陆续披着棉衣打着哈欠来接自家的男人,她们搀扶着喝得东倒西歪的男人,一路絮絮叨叨地数落着,慢慢走入黑沉沉的夜色里。
夜深了,村子变暗了,变静了。唯有新房里的红烛还亮堂着,那烛光分外迷离,生动地映衬在喜庆的窗棂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