虽然进城许多年了,可我一直认为自己骨子里还是农民。
傍晚散步到郊外看见成熟的稻田,我会有一种透彻心扉的感悟和热情。站在稻田边,看稻叶随风涌动,闻稻穗那温柔而炽烈的味道,我仿佛看见空气中颤动的热浪,看见父亲在稻田里劳作的身影。
当小暑走在节气的路上时,稻子们幸福的笑声已经穿过空气中弥漫的燥热,飘散在村子的每一个角落,无论是早晨黄昏,无论是晴天雨天,这种气息越来越浓。
村子里开始弥漫一种忙碌的情绪,这情绪感染着每一个壮劳力,催促着他们出门的脚步。
丰收隐藏着喜悦,喜悦使父亲坐立不安。父亲操起一把锄头,扛在肩上,风风火火走向村外的稻田。他站在稻穗前面,习惯地弯下腰去,捋几粒稻谷放在嘴里咀嚼,然后轻轻摘下一串稻穗,小心翼翼地掂在手中,脸上立即涨出饱满的笑容,这时候父亲的心里一定堆起了丰收的粮仓。
终于有一天,父亲对我们说:“准备一下,明天割稻!”
记忆中割稻的日子总是有月光陪伴。晚上,父亲把挂在瓦檐下一把把锈迹斑斑的镰刀取下来,找出一把钢锉,仔细打磨镰刀上已经磨损的细齿。
父亲一下一下地锉着,嗤嗤的声响有一种很强的穿透力,渗透在静寂的夜空里。天上的月亮又大又圆,沉入梦乡的我,依稀听闻钢锉与镰刀的对话声,这声音让我看到岁月深处父亲青筋凸起的手腕。
第二天,天刚蒙蒙亮,父亲就带领我们来到了田头。父亲弯下腰、低下头开始收割,手中的镰刀拢住一束束稻秆,接着传来节奏很快的“咔嚓、咔嚓”声,身影随之在夏日的晨雾里起伏。这干净利落的声响,是经历日子洗礼后的稻穗们,在镰刀驱使下发出的最后欢悦的呻吟。
雾霭从稻田边慢慢散开了,稻子上的露水早已打湿我的衣襟。此时,站立的稻秆一片片倒在我们的脚下,稻田里的秘密毫无保留地裸露了出来。一丘稻田,好像是一个生灵的世界。藏身在稻田里的青蛙慌忙跳到田埂上去了,躲在田间乘凉的稻鸡无奈撇下窝里的蛋匆匆飞走了。
太阳出来了,不知不觉中,我们已收割到了稻田的中央。伸个懒腰,让自己歇息一下,抬眼远望,展现在眼前的是一马平川的金黄,这种黄以别样的视觉冲击力逼视着我,我只好眯起眼睛接受它们磅礴的美丽。
夏风起来了,稻浪自远而近,起伏着向我涌来,一波送着一波。骤然间,风向发生变化,稻浪猛然打了一个旋,迅速向四下涌动,等到风停时,又沉寂成一片宁静。
太阳在缓慢地升高,阳光针刺一样打在我的脸上。抬头望一眼仿佛永远也割不到尽头的稻田,腰酸背痛的我开始感到厌倦和烦躁。汗水洗亮稻穗的光泽,也洗亮了手中的镰刀,我感到力气在流泻,感到汗水在无声地注入土地。事实上,我家的稻田并不大,但我的疲倦夸大了它的面积。我看了父亲一眼,他汗涔涔的脸显得十分平静。许多年来,稻田的尺寸早已搁置在他的心里了,父亲对待土地就像对待自己的亲人一样。
猛然间,镰刀的锯齿割伤了我的手指,流下的鲜血在阳光下有着图腾般的光亮。我听见自己的心跳在加速,看到自己的脚步在慌乱,我佝偻着腰向田角退去。火辣辣的太阳照着我,阳光下的我像个伤心的孩子嘤嘤哭泣。我斜躺在草垛边,看头顶有大块的云朵飘过,我觉得天空真大,但心中好空落,空落得没有边际。我努力闭上眼,希望自己悄悄做一个梦,做个跳出农门的梦。
中午的田野一片燠热。我们躲在临时的田舍里,父亲在谈论镰刀,谈论稻子,谈论蝉声中带来的丰收。而母亲正在稻田里细心地寻找着遗落的稻穗,她的神态虔诚得像叩拜神灵。她把一枚枚拾到的稻穗细细地拢在手中,满把之后就用稻草捆起,我想这应该是稻谷最好的结局。
闷热中,趴在柳树上的蝉,一次次煽动着聒噪的风,点燃这个季节的火。池塘边的荷花们,在膨胀的空气中喧哗躁动,鼓动着青蛙沉入清澈的水底……
雨来了,雷响了,电闪了。我看见田角边的野花们,抖落身上的尘土,微张着嘴在那里叹息。一会儿,阳光路过一片树林,走过稻田,停留在我们头顶那片硕大的天空里。
雨过天晴后,乡村的田野依然忙碌,庄稼人弯腰、直背,机械地重复着自己的动作。
夕阳西下,风似乎柔和了许多。惆怅的炊烟在村子的角落袅袅升起,散开,弥漫。三两个牧童伴着余晖走在田埂上。
收割的那些日子里,通向村庄的小路总是格外蜿蜒。日落而息的庄稼人踩着充满稻香的泥土一路走来,落着一地带穗的稻秸。他们好像有意要用这种特别的方式,告诉人们年景的厚实。
暮色四起,一天的劳作结束了。此刻天地无语,进入一种寂然的宁静。一种空旷和落寞情绪漫游在广袤的田野上。割完最后一株稻秆的我,又一次躺倒在软软的草垛上,疲惫得再也不想动一动。我把头埋在稻草里,贪婪地闻着泥土温热醇厚的芬芳。父亲说:“回家了,明天还要继续收割呢。”
月光下,我领着自己疲惫瘦小的身影回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