去北仑梅山岛看看梅山盐场,这念头在心里已留存多年。20世纪50年代末,我的父亲曾经在那里战天斗地好几年。将近半个世纪过去了,梅山到底是一个什么样的地方?当年的峥嵘岁月还有没有印迹留存?于我,就有点寻根的味道了。
在一个秋高气爽的日子,我决定了却这一心愿。
梅山是一个岛,上岛必须从一个叫上阳的村子坐渡轮过去。梅山盐场在岛的深处。当我一脚踏进盐场,感觉吹来的海风特别的大,裹挟着浓浓的、亲切的海腥味。好大的盐场,平展展的盐池,方方整整,层层连接,无边无垠,蔚为大观。
中午的盐场一片宁静,悠悠白云在蓝得像海一样的空中飘浮,偶尔停留在一方一方镜子似的盐田里寻找自己的波纹。这就是当年父亲随数千建设大军战斗过的地方?我有些茫然地走在阡陌纵横的田埂上,急于寻找父亲当年留下过的足迹,是这儿,还是那儿?盐田沉默不语,任秋风吹皱一池卤水。是啊,沧海桑田,盐场里再难寻觅半个世纪前的影子。但我想这不要紧。要紧的是我来到了这里。或许,我现在站立的田埂,就是父亲当年奋斗过的地方。我蹲下身来,伸手蘸了蘸卤水放进嘴里,品味着一股浓重的苦涩。是的,这就是我魂牵梦萦的陌生又而熟悉的地方——梅山盐场!今天我踏着秋意来寻访你,仿佛在一马平川中看到了当年浩浩荡荡的建设大军,看到了这人群中父亲年轻矫健的身影。
记忆中,父亲无数遍给我讲起建设梅山盐场的故事。那是1958年,父亲还是一个毛头小伙子。参与建设盐场的有机关干部、共产党员和各界群众,最多时有近万人。当时梅山岛十分荒凉,为解决建设大军的住地,场里依着山坡建造起一排排的茅草屋,父亲他们就睡在这些茅草屋的泥地统铺里。条件十分艰苦,但谁也没有怨言。人多,靠人工喊话根本不管用,所以吃饭要吹号,休息也要吹号,半军事化模式。
父亲说,为了不让海水侵袭盐田,盐场要在短时间内修建一条高标准的海塘,每天有好几千人奋战在筑塘第一线,往往夜以继日、挑灯夜战。一边筑塘,一边把海涂泥平整到盐田里去。筑塘要用很多石块,场里想组织一支青年突击队,动员会一开,职工们奋勇争先。父亲有幸成为其中的一员。父亲说,当时他们四五个人分成一组,吃罢晚饭,坐木帆船顺着涨潮漂到一个叫阴山的地方去装载石块,然后又顺着退潮归来。连续作战十几天是常有的事,但大家思想纯洁,感觉劳动光荣,身上总有一股使不完的劲,谁也不会计较这是不是义务劳动。当那条十华里的海塘终于筑成时,父亲他们尽情地站在堤坝上振臂高呼,热泪盈眶。也是在那一年,父亲在盐场光荣入党。
“喂,你们是从城里来的吧?”一位盐工很友善地向我们打招呼。盐工的脸黑黝黝的,这是一张被海风吹晒的脸。我仔细看了他一眼,企图从他身上寻找当年父亲的影子。他的肩头背着一根绳索,绳索的一头落在盐田中间,他就这样不紧不慢地走着,让盐田里的卤水不断波动着。“没看见过晒盐吧?我这样转圈子是为了加快卤水结晶成盐的速度。”盐工见我听得认真,就停下手中的活计,从口袋里掏出一根烟,抽了起来。他说,以前晒盐,盐工要很费力地用手摇动木制水车,将海水兜到高处,喷淋到覆盖着细竹枝的棚上。沥下来的水,在沥青池里沉淀为卤水。再将卤水喷淋到另一个覆盖细竹枝的棚上,再在沥青池里沉淀,如是循环。不像现在,用电泵打卤水,用塑料布铺池底,收盐方便,更换也方便。我向盐工打听盐场的一些情况,得知目前盐场有5000亩的规模,但盐工只有200来人,而不是我父亲当年的几千人。至于收入嘛,好的话一年也能挣到2万元。
我被不远处一个又一个白色的金字塔一样的东西所吸引。走近一看,竟然是一个又一个的盐垛,每一个盐垛足有小平房那么大。路边,则摆满了一篓又一篓收上来的食盐,晶莹剔透。这是我平生所见过的最多的盐。问盐工为什么要把盐这样露天堆放着,盐工说,收上来的盐就应该放上一阵子,这样氯化钠的成分高了,质量就好了。
盐工说现在难得有人大老远来参观盐场,竟好客地要送我一些盐,被我笑着谢绝了。但我还是经不住诱惑,轻轻捧起一把,陶醉地送到面前,深深地吸了一口气。我想我会从心里把它带回去,带去我父亲当年寄存在这里的记忆,带去我对这片土地的思念。
盐场靠海,海塘沿线芦苇飘摇,一望无际,壮哉美哉。海塘外,便是浩荡东海。海面上横漂着一条条长带,如苍翠的翡翠浮动在海面,那是浸在海水里的网箱养殖。像镜子一样平整的海涂上,有赶海的渔民随着潮水在捡拾些什么。不远处,有若干游人在此游玩,他们搭起帐篷,正烧烤着美食,伴随那袅袅炊烟的,是一阵阵欢快的笑声。有海鸟展开优美的身姿,悠然盘旋,久久不忍离去。
这一刻我真的有些陶醉了。沧海桑田,风雨洗礼,梅山盐场已褪尽当年的繁华;但海风轻吹,浪花轻摇,海天之间堆起的是一页造福后人的历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