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学幸福的草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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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0章 晚唐文坛三剑客

皮日休

烟波浩渺的太湖,一叶扁舟远远荡来。湖天万顷,水色澄碧。一星白鹭,在天边闪过。竹枝编就的船篷,遮掩着江湖的无边烟雨,舟中人身披蓑衣,背影成为江南秋风中孤寂的风景。这个很闲适的文化人,就是晚唐文化斗士皮日休。

舟随意地泊在岸边的茅棚下,夜空中孤寂的雁鸣伴随着他枕着波澜入眠。醒来,斑竹鱼竿在岸上抖动,挑起一条白猎猎的鲈鱼。淘起一瓢江水,拨亮一堆炭火,于是,清鲜的鱼香弥漫了茅棚渔庵。伴一弯残月,皮日休自斟自饮,《酒中十咏》便飘散在文学史的长廊里了。

这样散淡的文人情趣,这样精致的闲适生活,点染出一个活脱脱的隐士形象,隔着历史长河的迷蒙烟雨,你能看清楚他那双忧郁的眼睛吗?

一千多年以后,有一个文化人的目光和皮日休相遇,成了他千年后的知音,这个人就是鲁迅。鲁迅读懂了这双忧郁的眼睛:“唐末诗风衰落,而小品放了光辉……皮日休和陆龟蒙自以为隐士,别人也称之为隐士,而看他们在《皮子文薮》和《笠泽丛书》中的小品文,并没有忘记天下,正是一塌糊涂的泥塘里的光彩和锋芒。”

皮日休,字袭美,一字逸少。居鹿门山,自号鹿门子,又号间气布衣、醉吟先生。他出身寒微,祖辈“自有唐以来,或农竟陵,或隐鹿门,皆不拘冠冕。以至皮子”。他曾置身最艰苦的农业劳动,在他答陆龟蒙诗中有云:“老牛瞪不行,力弱谁能鞭。”也正因为出身贫寒,才使他透彻地了解世事,能直接把握那个时代的脉搏。唐末农民起义后,皮日休被黄巢掳去,黄巢入长安称帝,皮日休任翰林学士。后人说他是“由哀而怨,有怨而革命”。

关于皮日休的死因说法很多。一说因遭黄巢猜忌而被杀;二说黄巢兵败后,被朝廷所诛。可能是形象叛逆,自唐以下历代史书都没有为他立传。

一个想被后世追忆的人,命运总是给他更多的锤炼和考验。古代文人最大的出路莫过于科举,皮日休年少时隐身鹿门攻读诗书,虽才情过人,却没有成功登上仕途的阶梯。

《文中子碑》记载,皮日休主要的活动时期是唐懿宗咸通至唐僖宗广明的二十年间,这个时期宦官弄权朝纲不振,藩镇之乱危及民变,社会动荡,生灵涂炭,怨声载道。皮日休在科举考试中连连碰壁后,并没有沉溺于一己的悲苦辛酸,而是把悲悯与关怀的目光移向了更为广阔的生活天地,对人生、政治、社会问题做出了深沉的思考,“横眉冷对”地把文章的矛头直接对准昏庸懦弱的当政者,并列举大量“往古”胜于“当今”的事例,如“古之置吏也,将以逐盗;今之置吏也,将以为盗”,“古之官人也,以天下为己累,故己忧之;今之官人也,以己为天下累,故人忧之”(《鹿门隐书》)。这些一针见血的议论,活活剥开了官吏做作、虚伪、丑恶的嘴脸。

“以民命”取天下,“术愈精而杀人愈多,法益切而害物益甚”,《读司马法》中,皮日休的侧重点并不在于反战或否定一本书本身,而在于谴责统治者为了争权夺利去杀害百姓的罪行。作者在宣扬“以民心取天下”的同时,对于那些驱使老百姓到战场上去送命的帝王君主表示了极大的愤慨。他尖锐地指出,帝王的领土实际上是用百姓的生命换取的,争夺寸土之地,往往要经过数百次的激战。

皮日休以“十原”为题,将“原”论思想,从用世之儒学观与现实之文学观两点辨析,他秉持儒家“悲天悯人”之思想与积极奋发之入世精神,直抒胸臆,言辞犀利且气势磅礴。后世人称《十原》是唐代儒学与宋代儒学的桥梁,在“原”体发展中有承先启后之地位。

晚唐小品文多写政治的腐败及民生的疾苦,是唐末文坛最具思想光华的那一部分。皮日休作为晚唐小品文的巨擘,其文章上承先秦朴实致用的风格,下袭韩柳以复兴古文伤时救世的文学主张,思辨色彩和救世目的十分明显。他的诗也从征夫、怨妇、农人等不同人物角度,反映社会底层人民的贫困生活情状及尖锐深刻的社会矛盾。

隔着时光的长河,一千多年前的文章留给后人的那种沉重,使我无法释怀。此刻我只有掬起皮日休留给后世的思想清泉,和他一起品味人生的甘美与苦酸,随他一起去湖滨垂钓,一起去茶寮品茗。掩卷冥思,隐隐感到皮日休正驾着一叶扁舟从时光的长河中飘然驶来。

陆龟蒙

在夏天的黄昏里,一杯清茶,一本《陆里甫小品》。灯火阑珊处,晚唐很晚了,而我的思绪依旧穿越在陆龟蒙那任情率意的文字间……

晚唐在古文的衰落中,唐诗也在李商隐的“夕阳无限好,只是近黄昏”中走向感伤沉郁。奄奄一息的唐王朝在风雨飘摇中等待彻底崩溃,有感于社会责任的士人们,主张诗文应为政治服务,关心百姓疾苦,挽救世道人心。于是讽刺小品文异军突起,大放光彩。这些小品文短小精悍,批判性强,讽刺手法多样,或借古言怀,或托物寓意,或开门见山直抒胸臆,往往针对现实有感而发,如匕首投枪击中要害,是晚唐复杂尖锐社会矛盾的集中反映。其代表作家有皮日休、陆龟蒙和罗隐。

陆龟蒙,字鲁望,苏州人,生卒年不详,是一个败落的旧家子弟,应试不第后隐居于松江甫里。

隐士是中国古代社会的特殊产物,多为官场和考场失意之士,很多时候不问政事。但是作为知识分子的一部分,他们又以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为己任,即便成为隐士仍不能完全地从这种抱负中解脱出来,即所谓“居庙堂之高则忧其民,处江湖之远则忧其君”。

失意隐居的陆龟蒙并没有“忘记天下”,他以富有正义感和战斗性的文笔,写下了不少忧国忧民、愤世嫉俗、托古讽今或借物寄讽的文章。文章中一般不直接发议论,而是寓思想于形象之中,如《野庙碑》,借对农民祭祀庙中土木偶像的描述,转而鞭挞大小封建官吏的凶狠残暴和伪善无用:“解民之悬,清民之渴,未尝贮于胸中。民之当奉者,一日懈怠,则发悍吏,肆淫刑,殴之以就事,较神之祸福,孰为轻重哉?”而《祀灶解》《记稻鼠》则讽刺皇帝,揭示官逼民反的道理。《冶家子言》用历史故事,讽刺统治者穷兵黩武。

陆龟蒙的一些小诗,讽刺也很尖刻。如《筑城词》讽刺将军们不顾民命以求高功:“莫叹将军逼,将军要却敌。城高功亦高,尔命何足惜!”正话反说,显得更加沉痛有力。又如《新沙》讽刺统治阶级剥削的无孔不入:“渤解声中涨小堤,官家知后海鸥知。蓬莱有路教人到,亦应年年税紫芝。”辛辣而尖刻。此外,如《村夜》《刈获》等诗,反映了农民在起义前后的悲惨生活,与其讽刺小品文的批判精神一脉相承。

大凡隐士都自视清高,对于非隐士的来访,无论乡亲宗族或政府官吏,大多避而不见。陆龟蒙也不例外,平时不喜欢与一般流俗之人交往。有一次他到饶州,三天不去拜见任何人,后当地刺使率属下官员来看他,他一不高兴,就走了。

隐士的物质生活非常俭朴,却相当重视精神生活,往往逍遥于云霞之下,忘情于山水之间,是“物质上的乞丐,精神上的富翁”。时人称陆龟蒙是“江湖散人”。他自己在《江湖散人传》中写道:“散人者,散诞之人也。心散、意散、形散、神散,既无羁限,为时之怪民,束于礼乐者外之曰:‘此散人也。’”

然而,文化隐士又毕竟不同于一般士人。作为士,他们掌握着一定的文化知识,而作为隐士,他们又不得不自食其力,且多以农耕为生。

在甫里,陆龟蒙有田数百亩,屋30楹,牛10头,帮工20多人。由于甫里地势低洼,常因一昼夜的阴雨,而使田园“与江通色,无别己田与他田”,因而常常“仓无斗升蓄积”。贫困的生活,使他感到了劳动的可贵。这期间,他经常“身自畚锸,刺无休时”。实际的观察和亲身的实践,使他对农具、渔具、茶具、酒具的结构、使用方法,以及茶、酒的制作技术,都有了一定的了解。因此,他写出了在中国农具史上有着重要价值的著作《耒耜经》,收录在《甫里先生文集》第十九卷,全篇600多字,所记农具有犁、爬(即耙)和碌碡等。

后朝廷以高士征他入朝,陆龟蒙坚辞不受,宁愿独自带着纸砚笔墨、茶具、钓具,一叶扁舟遨游太湖,在水天一色之间,成为晚唐夕阳中清雅空明的风景。他的真隐士风度和言行,赢得了许多失意士人的崇敬和效法,后人把他与春秋时的范蠡、西晋时的张翰并列为吴中“千古三高”。

陆龟蒙著有《甫里先生集》《笠泽丛书》。去世后,唐昭宗于光化三年(900)追赠右补阙。

跨越千年的时空阻隔,漫游中似看到陆龟蒙正在用心灵敲打晚唐夕阳的钟声,用凝重庄穆的文字,在历史的卷轴上忙碌地题跋作序。

罗隐

最早认识罗隐是他的《蜂》诗:“不论平地与山尖,无限风光尽被占;采得百花成蜜后,为谁辛苦为谁甜?”深为诗中愤慨世道不公而感动不已。

罗隐是晚唐最后一幕出场的才子。原名罗横,少时聪颖过人,在第六次落第后,一怒之下改名罗隐。

《唐才子传》评他“少英敏,善属文,诗笔尤俊拔,养浩然之气”。

青年时代的罗隐也像古代大多数知识分子一样,怀有“兼善天下”的政治理想。然而,心怀抱负的罗隐却生活在一个“天子未能崇典诰,诸生徒欲恋旌旗”的时代,大厦将倾的李唐王朝早已没有心思也没有能力选拔真正的人才了。

而唐朝情结是罗隐一生的梦魇。早期他曾对这个王朝寄予厚望,随着绝望的加深,这份情结变得日渐脆弱。在罗隐看来,成与不成,时运的有无是个关键,而自己腾达无由,实是时势使然,如果“天下有道,则正人在上;天下无道,则正人在下”。

罗隐作为一个朝野皆知屡考不中的落榜生,曾引起朝廷奏议波澜。据《容斋随笔》记载:唐昭宗光化三年,诗人韦庄惺惺相惜,曾向皇帝奏请:“词人才子,时有遗贤,不沾一命于圣明,没作千年之恨骨。”并列出罗隐、李贺、陆龟蒙、温庭筠、贾岛、罗邺等人,说他们“俱无显遇,皆有奇才……”后来别人都有了名分,唯有罗隐得不到皇帝垂青,依然漂泊江湖。《北梦琐言》记载:黄巢起义剿平后,朝中主持公道的大臣提议召罗隐入朝为官,这时一个叫韦贻范的官僚,对罗隐横加阻挠。原因是一次他与罗隐同坐一条船,撑船的告诉罗隐,船上有朝官,罗隐说:“我用脚丫子夹笔,写出来的文章也要比那帮人好得多!”韦贻范说:“如若叫罗隐登科入仕,我们这些朝中大臣必将被他视为秕糠!”另有《唐诗纪事》云:唐昭宗对罗隐“欲以甲科处之,有大臣奏曰:‘隐虽有才,然多轻易,明皇圣德,犹横遭讥谤,将相臣僚,岂能免乎凌轹?’帝问讥谤之词,对曰:‘隐有《华清》诗云,楼殿层层佳气多,开元时节好笙歌。也知道德性尧舜,争奈杨妃解笑何!’”罗隐以讥谤“圣德”的恶名,最终被打入了不能录取的另册。

“十上不第,传食诸侯”后,罗隐竟也怀疑起自己的命运来,不得已去求长安城的罗尊师指点迷津。

罗隐最后把一切归之于“命”,“命”高于一切事物,主宰一切生灵。它变幻莫测,令人敬畏,是生命无法超越的定势,“命”定之人,唯一可行的就是认命。最后,罗隐放弃了对仕途的追求,放弃了难堪的自尊,走回到现实之中。

罗隐一度投靠淮南的高骈。高骈喜欢神仙道术,罗隐觉得不是同道中人,在土庙后面题了一首讥讽诗,然后连夜乘船跑了,气得高骈七窍生烟。后来高骈被杀,罗隐又提笔写了《妖乱志》以报当初被追之仇。

南方无法立足,罗隐去了北方。路过魏博时他给节度使罗绍威写了封信,除介绍自己外,还排了辈分,称罗绍威为侄子。罗绍威的部下看了,非常生气:“罗隐一介布衣,敢称王为侄子,如此无礼!”罗绍威却说:“这个罗隐虽是落第的布衣,但名扬天下,王公高官他都看不起,今天能到我这里来,也是我的荣幸,不要计较,做他的侄子我也高兴。”于是在城外排开阵势欢迎这个叔叔,亲自接进城中,还给罗隐行了晚辈的跪拜礼,罗隐也不谦让,坦然接受。

过了几天,罗隐要回浙江,罗绍威见留不下他,便给钱镠写了封推荐信,又送钱百万给罗隐做行资路费。

怕钱镠不收留自己,罗隐这回收敛了些狂妄之气,附上一首诗将信送进钱府。其中两句“一个祢衡容不得,思量黄祖漫英雄”,意思说钱镠度量大,容得下贤士。

好在钱镠赏识他的才华,将罗隐待为上宾。“钱镠授为镇海军节度使,命僚属沈崧谢表,语中曾夸耀浙西之繁富。罗隐以为朝廷执政,正热衷于财贿,此表入奏,必将增加百姓负担,乃改为‘天寒而麋鹿常游,日暮而牛羊不下’,以见荒凉景象,竟免加征之患”。罗隐怕报上去朝廷看到江南的经济状况好就加税收,所以就在递给朝廷的表章中做了一回假账,这招倒是保全了江南百姓。

罗隐在钱镠那里做过钱塘令,掌书记,后来升为节度判官。

朱温建立后梁,久闻罗隐盛名,用右谏议大夫的官职召他,被罗隐回绝。同时他建议钱镠讨伐后梁:“王是唐朝之臣,发兵北伐义不容辞,纵使不能成功,也能保住杭州越州之地,称帝于东方。怎么能向北称臣,做羞辱之人呢?”钱镠本以为罗隐会怨恨唐朝,这时见他并不计较个人得失,而是以道义为重,对他的人品很是钦佩,虽然没有听从他的北伐建议,但对罗隐更器重了。

作为失意文人,罗隐的文章是他生命、人格的忠实记录。《谗书》是他杂文创作的最高成就,在文学史上的地位非常显著。如《英雄之言》,篇幅虽短,但笔锋凌厉,以史鉴今,极富战斗性。文章借妇孺皆知的刘邦项羽加以剖析,从中揭示那些打着“救彼涂炭”旗号的“英雄”不过是以救民为名来实施窃国的阴谋,从而引出原来窃国大盗正是统治者自己的主题。

晕黄的灯光中,我走进了罗隐曾经的梦,在叹息声中看见他在“人难事也”“时难事也”处境中的无奈和疲惫,看见他半生萍踪浪迹的心酸背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