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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2章 范晔之死

“祸福本无兆,性命归有极。必至定前期,谁能延一息。在生已可知,来缘恍无识。好丑共一丘,何足异枉直……”这是南朝刘宋时代杰出的历史学家、《后汉书》作者范晔临刑前所写绝笔。

范晔(398—445),字蔚宗,其母如厕产之。额为砖所伤,故小字曰“砖”。沈约在《宋书》里记载,范晔其貌不扬,长不满七尺,肥黑,秃眉须。才华横溢,少好学,博涉经史,善为文章,能隶书,晓音律,善弹琵琶。学术上造诣很高,追求自得,做人狂傲,招怨颇多。在中国古代史家中,范晔恐怕是最具争议的人物之一了,千百年来,褒贬美抑,争论不休。褒者赞颂其“史裁如范,千古能有几人”、“精炼周密,颇有创新,文采横溢”;贬者如南宋郑樵在《通志总序》中斥责他“轻薄无行,以速罪辜”。而围绕范晔在政治生活中的大起大落、道德情操的是是非非,争论更是连篇累牍。

《后汉书》是我国古代史学名著“前四史”之一。它对东汉一代的国家兴亡进行了详解,对书中历史人物的是非善恶、忠奸愚贤作了极为细致的分析。应该说,像这样的史学家,必然会对自己的行出舍藏、德行操守有一个清醒的认识或是标准吧?可惜我们想错了。写出这样一部不朽历史巨著的文化名人,自己的人生历史却是暗淡无光。

有一年,朝廷出征北方,范晔本应随军出征,可他贪生怕死,以脚伤为由拒绝。第二件事更荒唐,元嘉七年(340),宋文帝刘义隆弟弟刘义康的母亲彭城太妃去世,按礼制,服丧期间应禁酒禁乐,可在安葬前夕,范晔居然在王府中酣饮达旦,酒酣耳热之际,更是打开窗户,以听挽歌为乐,结果被宋文帝一怒之下赶出王府。

范晔在《后汉书》中写了许多忠臣孝子,而自己却把孝义当敝帚。有一年母亲去世,他先是不肯赴丧,最后去时却带了个妓女同行。大臣们知道后一阵唾骂,幸亏宋文帝欣赏他的才华,才没治他的罪。一般人经历这些事后,多少会长点记性。范晔却江山易改本性难移。当时被宋文帝礼遇的还有一位叫沈演之的,好多事情,刘文帝都召他俩商量,而且规定,如果是范晔先来,则叫他等沈演之一同进来;如果是沈演之先到,就可以一人直接进去。对此,范晔心态不平。

至于后来范晔为什么会参与谋反,说来并不复杂。范晔自视才高,门第显赫,然而在文帝当政时,他所得到的权势地位、官职俸禄都远未得到满足,因而想通过拥立刘义康为帝,以开国之功来满足青云直上之欲望。平心而论,宋文帝对范晔一向优礼有加,范晔自己也承认“受恩深重”,为此他千方百计想与皇室联姻,然终未得逞。这是范晔最不满的,也是最脆弱的神经。刘义康集团的孔熙先,以此为突破口,先触动他痛处,又深知他贪图小利,设局邀他参赌,故意大把大把输钱给他。成为莫逆后,摊牌叫他举事策逆。据说范晔连反叛檄文也拟好了,结果天不遂人愿,兴事不成,反被同谋检举揭发,令宋文帝震骇。

赴刑场时,范晔排在最前面,到了此时,他居然还在关心自己的身份地位,问同案犯孔熙先、谢综:“今日这个顺序,是按官位的高低排的吗?”

刑场上,范晔与其妻、子诀别时,仅“干笑”而“颜色不怍”,可是当与其妓妾诀别时,却“悲涕流涟”,丑态百出。连其妻都骂他“不感天子恩遇,身死固不足塞罪”。

范晔处死后,搜查他的家,发现他所用的各种乐器服饰,无不精美,他的歌妓姬妾,穿戴华丽。可他的生母住处简陋,一只小柜橱盛放些柴草,兄弟子侄大冬天连被子都没有,叔父还穿着单衣。厚此薄彼,对照鲜明。

“好丑共一丘,何足异枉直。”如果这话出自市井无赖、奸邪之徒口中,倒不足奇怪,可偏偏从范晔笔下写出,着实令人惊诧。他是历史学家,为什么他笔下那些先圣前贤美德懿行高风亮节没能感动他?为什么他笔下那些奸邪败类的罪恶行径可耻下场没能警示他?难道他忘记了司马名言人固有一死或重于泰山或轻于鸿毛?难道他不明白流芳百世与遗臭万年是不可同日而语的?人们常说文如其人,这话用在范晔身上却纯属牵强附会。范晔的一生,是否从一个侧面印证了一些史学家关于“史书永远有局限,史家永远无定论”的论断呢?

范晔才华横溢,学识渊博,本可以在史学上取得更大成就,然而由于他自蹈逆乱,正值壮年之时被杀,致使其《后汉书》也没能全部完成,给中国古代史学留下了永远的遗憾。遗憾之余,不免想到他在写《后汉书·班彪列传》时的心境。“固伤迁博物洽闻,不能以智免极刑;然亦身陷大戮,智及之而不能守之。呜呼!古人所以致论于目睫也”。然而,当范晔伤感班固“致论于目睫”(比喻没有自知之明)之时,是怎么也没想到数年后“致论于目睫”又应验在他自己身上,这就是严酷的历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