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学幸福的草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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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5章 元稹的另一面

有作家说过,中国文人最值钱的是他的才华,最不值钱的是他的人格。

元稹是个“绯闻”很多的唐代诗人。他与白居易齐名,世称“元白”,是中唐诗坛扛鼎人物之一。他那些经典的诗句,穿过一千多年的历史长河,至今仍浩浩荡荡地流传着,把无数的粉丝感动得泪流满面。“曾经沧海难为水,除却巫山不是云。”沧海桑田,一生一世,唯卿一人!

元稹的诗,确实写得非常美妙,但他的人,却做得相当糟糕。

《旧唐书》载,“稹性锋锐,见事风生”。《新唐书》载,“稹始言事峭直,欲以立名,中见斥废十年,信道不坚,乃丧所守,附宦贵得宰相,居位才三月罢,晚弥沮丧,加廉节不饰云。”这些评价,虽说偏颇,但足以说明元诗人一生,生活糟糕,处境尴尬。

唐人李肇在《唐国史补》中,谈到公元7世纪初的中国文坛时,就把元稹列在不齿之徒排行榜的末尾:“元和以后,为文笔则学奇诡于韩愈,学苦涩于樊宗师,歌行则学流荡于张籍,诗章则学矫激于孟郊,学浅切于白居易,学淫靡于元稹,俱名为元和体。”

曾有人说,有些中国文人之没出息,就是见了皇帝,忍不住要磕头的那一份贱骨。当时元诗人为拍皇帝马屁,荣光得忘记祖训,恨不能24小时不寐不歇为皇帝歌功颂德。元诗人以马屁为敲门砖,以奸佞为晋身之阶,很快就现身在帝王的视线之中,声闻于帝王的听觉之内,实现了一步登天的目标。

据说,有一次早朝过后,元诗人对穆宗抱怨,陛下,昨天傍晚,首都警察局竟派了便衣,在我居家老宅的靖安坊,巡逻出没,尾随跟踪,不知是何用意?

当天,京兆尹主管公安的首长,二话不说,就把刑侦队长免职,连同机构也奉旨撤销。一干人马,失业下岗,真是头掉了,不知是谁砍的,想想那时的元诗人真混得有声势有威风啊!中国文人混到如此春风得意、不可一世地步的,还真是屈指可数。

公元822年(长庆二年),元诗人当上了宰相,这是他风头最健的一年。虽是让“为士类訾薄”,让“朝野杂然轻笑”,但昏庸的穆宗李恒还是很器重他,在诏书中对他褒扬备至:“劲气尝励于风霜,敏识颇知于今古。”看来,皇帝在作为读者而不是屠夫时,也有追星族的好奇之心。

穆宗将元稹拔擢到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地位,固然有其昏庸悃懦之故,但也足以证明元稹有吹到巧舌如簧、拍到炉火纯青、哄到不露马脚、骗到天衣无缝的功力。

然而,幸运之神来得匆匆,去得也匆匆,从二月到五月,连一百天也没熬到,元诗人就被排挤出局了。

当他被贬到同州当刺史后,元稹声泪俱下地给穆宗上书:“所恨今月三日,尚蒙召对延英。此时不解泣血,仰辞天颜,乃至今日窜逐。臣自离京国,目断魂销。每至五更朝谒之时,实制泪不已。臣若余生未死……”此时的元诗人还梦想着有朝一日回到京城再沐天恩。

可哪知道穆宗只坐了四年江山,就因服长生不老药驾崩了。元稹在《题长庆四年历日尾》诗中写道:“残历半张余十四,灰心雪鬓两凄然。定知新岁御楼后,从此不名长庆年。”那无望失落之情,溢于言表。看来,他也清楚自己的黄金时代,已一去不复返了。

话又说回来,文人再有心眼,再富心机,再小心谨慎,永远不是那些职业政客的对手。历朝历代政治家玩文学家,如猫捉老鼠,他让你横着死,你不敢竖着活;而文学家玩政治家,则如羊伺虎,你想玩死人家,没死成,活过来后,你倒可能搭上一条命。后人总结,为文是一门学问,做官更是一门学问,两者通常不能得兼。做得一个好官者,未必写得一手好文;同样,做得一手好文者,未必做得一个好官。所以,没才气的文人,才热衷做官;没本事的官僚,才附庸风雅。

翻阅一下史书,历史上真正的文人,如屈原、司马迁、谢灵运,到李白,在官场都混得很失败,归根结底,他们压根不是当官的料。民谚:“没有金刚钻,别揽瓷器活”,如果你没有为官禀赋,如果你心不狠、手不辣,千万别求仕进,所以作为文人最好不去蹚政治这潭浑水。总结元稹的一生,成功快,失败更快,太急功近利,太求速成,太见风使舵,太容易转向。病症全出在他“见事风生”的性格上。

“学而优则仕”。孔夫子的这一论断,让许多文人热衷于庙堂生活,做官欲望和冲动有增无减,削尖脑袋热恋乌纱,乌纱到手了,眉飞色舞,官帽落空,垂头丧气。文人有时野心太大,而官场结构又太复杂,所以到头来失落感会更大。

尽管世人鄙薄元稹的为人,但他的诗歌,却是那个时代的宠儿,他的《莺莺传》曾一度“传道讽诵,流闻阙下,里巷相传,为之纸贵”。所以无论在他有生之时,还是在他死之后,我们都得承认他是一位了不起的才子。

近日夜读《莺莺传》,不曾想被读得心情复杂。合上书卷,久久难以释怀,元稹的为人又一次突破了我心目中的道德标杆。

《莺莺传》是元稹的传奇小说,又叫“会真记”。故事是由一段美丽的错误孕育而成的,作品中塑造的男主人公张生,实际上是作者元稹的化身,西厢故事就是元稹对自己早年的风流往事的追忆。

莺莺聪明漂亮,张生(元稹)初见惊为天人,但再聪明的女人碰到感情事,也会笨得一塌糊涂。那时节,元稹是“多愁多病”的风流才子,莺莺是“倾国倾城”的含情少女,元稹为了她“行忘止,食忘饱,恐不能逾旦暮”,相思得奄奄一息。刚开始莺莺出于矜持,拒绝过元稹,但怀春女子,哪禁得住多情才子的红简?情窦初开的莺莺到底没能抵住元稹频频的感情挑逗,终于用“待月西厢下,迎风户半开。拂墙花影动,疑是玉人来”回应了元稹。

女人一乱芳心,就分不清楚东南西北了。一场风花雪月的故事在元稹那艳丽柔靡的宫体诗的猛烈进攻下上演了。花前月下,莺莺眼角眉梢全是风情,郎情妾意,情深处,热如火。莺莺忘了父母,忘了诗书,“敛衾携枕”与元稹做了露水夫妻。“有倾,寺钟鸣,天将晓,红娘促去。崔氏娇啼宛转,红娘又捧之而去……自是复客之,朝隐而出,暮隐而入。”从此,普救寺的钟声成了莺莺一生最美丽的回忆。这段经历也是莺莺后来无法自辩的污点。

美好的日子总是短暂的。元稹临行的前夜,两人再度在西厢相会,元稹只是在莺莺面前愁叹。那时的莺莺在等待,等待他的山盟海誓,等待他功成名就后的归来,等待元稹给她一个未来。但元稹始终默默不语,几次欲言又止。莺莺心生不安,她知道山盟海誓到了尽头,她知道这段感情注定不长久。

很多时候女人永远在等待不归的男人,而男人却早把女人当成了过客。

元稹要离去,她没有哭闹。“宛无难词,然而愁怨之容动人矣。”莺莺知道覆水难收,知道故事的起承转合已经不能随心所欲发展下去了,知道自己先行了一步,之后步步无法掌控。此时元稹若是真心,他会舍不得放开她的手,更不需要莺莺来相求和挽留。莺莺想通透并不是说不在乎,不是说不难过,她太不舍这段感情,她的沉默是因为通晓,因为自知无能为力,否则她不会弹琴至半,投琴泣下而走。“始乱之,终弃之,这是天下无数才子的行径。君若如此,妾不敢恨,只是终身为海!”人生就是一场豪赌,莺莺愿赌服输,只是一着不慎,满盘皆输,她在失去的时候做到了认命,这是一个如何刚烈的女子呀?

元稹终于沉默地离开了。莺莺始终没有说元稹的半句不好。后来莺莺给在长安的元稹回复书信中说,“君子有援琴之挑,鄙人无投梭之拒”。她认为即使有过错,也是错在元稹追求的时候,自己没有拒绝。自己现在远离长安,是命如此,不可抱怨。遇元稹而不能与其白首,亦不可抱怨。说到那夜抱枕私会,致使自己不能光明正大为他人妻,是自己不曾拒绝而致,同样不可抱怨。若遇淑人,不计较自己失节。“虽死之日,犹生之年。”

得之既易,弃之也快,元稹的爱情里没有永恒。

元稹在长安的日子里,莺莺曾以一片忠诚寄玉表意:“玉环一枚,是儿婴年所佩……玉取其坚润不渝,环取其终始不绝……因物达情,永以为好耳!”然而,元稹却辜负了莺莺的这等深情厚谊。

果真是男人的一夜,女人的一生吗?她在望眼欲穿,他却另结新欢。

后来他们各自成家,莺莺很安静地走开了。“薄命千年恨,芳心一寸灰”。痛过之后的莺莺收拾好旧情,整理好心绪,默然嫁作他人妇,从此不再相信爱情。

其实那时的元稹在长安结识了时任三品京兆尹的韦夏卿,并深得其赏识。当时韦夏卿季女,19岁的韦丛似一朵娇羞的水莲花,待嫁闺中。名利的诱惑,犹如一道严峻的考题,摆在元稹面前,他灵魂的天平倾倒了。

然而,时间与韦丛开了个玩笑,她20岁嫁于元稹,只过了7年,便一缕香魂归了离天。

元和四年三月,30岁的元稹授监察御史。时韦氏重病,元稹独自出使东川并初识“言语巧似鹦鹉舌,文章分得凤凰毛”的名妓薛涛。从此,“金风玉露一相逢,便胜却人间无数。”这边二人诗歌应唱如胶似漆,那边韦丛郁郁辞世。

文人与名妓相遇总是有香艳的故事。青楼女子,最盼望的就是有朝一日择一良人,带她脱离烟花地。元稹与薛涛相守一年后,离开成都,然后薛涛陷入了年复一年的等待。等待中,元稹纳妾了,是平常人家的好女儿安氏;元稹也娶妻了,又是名门望族之女斐淑。在元稹眼中,薛涛只是青楼里的花瓶。

元稹一直是那么清醒,不同时期将每个不同的女子摆在不同的位置上。都说在男人的世界里,女人分为两类:一类是能够为男人的仕途送来“东风”者;另一类是勾起男人原始欲望的“尤物”。在元稹的世界里,“尤物”者,莺莺、薛涛之类;“东风”者,韦丛、斐淑之类。总而言之,女人于他,只是满足各种欲望的工具而已。

据说后来元稹听到崔莺莺已经嫁人,旧情难忘,前去看望。莺莺避而不见并送他诀别诗:“弃置今何道,当时且自亲。还将旧时意,怜取眼前人。”这是一个自尊温婉得令人心痛的女子,这是一种悲凉的清醒,她愿赌服输,另嫁他人之后,终生不再见元稹。

惺惺作态,是否是文人的本质?在作态之心背后是否还有真情?但元稹的作态令人费解,“大凡天之所命尤物也,不妖其身,必妖于人,使崔氏子遇合富贵,乘娇宠,不为云为雨,则为蛟为螭,吾不知其所变化矣。昔殷之辛,周之幽,据百万之国,其势甚厚,然而一女子败之,溃其众,屠其身,至今为天下僇笑。予之德不足以胜妖孽,是用忍情”。元稹为把自己装扮成“圣人”,竟把美丽聪慧的莺莺严重妖魔化了。你把人家少女欺骗了糟蹋了,你说她是妖精是祸水,简直是岂有此理,元稹的品质太不靠谱了。

后来元稹拿着当初莺莺写给他的情书,得意地对文人讲述这场情感故事时,如白居易、李绅……在座诸公,竟然都“闻之者莫不耸异之”,“于坐者皆为深叹”,没有人对诗人这样的绝情辜负,这样的势利转向,表示过一点谴责。甚至“多许张为善补过者矣”,这实在让人匪夷所思。

鲁迅在《中国小说史略》里,认为元稹的这番表白,纯系一派胡言:“元稹以张生自寓,述其亲历之境,虽文章尚非上乘,而时有情致固亦可观,惟篇末文过饰非,遂堕趣。”

“为见墙头拂面花”、“二十年前晓寺情”。灯火阑珊处那忧伤的美丽总像一团不散的云雾缠绕着元稹。虽然他与莺莺分手多年,但初恋却始终让他难以忘情。元稹一生,情之所系,爱之所在,仍是那位刻骨铭心的莺莺。20年后,普救寺之事如一坛压底的陈酒,时常泛上心头,让他心醉,让他无法忘怀。艳遇的神秘和朦胧,莺莺的丽质和含情,这段短暂却风流、浅显却热烈的感情像元稹心口上的朱砂痣,注定要用他一生的不眠夜来回味。

因为真爱是不死不灭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