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是龚正陆对内地有着难以割舍的情感,他的妻子儿女还在老家,正巴望着他回到故国。
他虽然很尊重女真的头头努尔哈赤,看出他是个有远大理想,将来必有大作为的人,但他却无法掩饰汉民族共有的对夷族的卑视。他给他们制定的礼仪,努尔哈赤们也搬演得十分郑重,可他觉得有如“沐猴而冠”,有点可笑。
他留在费阿拉越久,他对女真人图谋中原的企图,就越法地反感了。
他想过逃回关内去,可是逃跑的道路也是十分艰难的,一旦被他们发觉,就死无葬身之地了。
他白天应付着努尔哈赤和他的将领们,到了夜晚,他就辗转反侧、久难成寐。他思念关内的亲人,他在不住地扪心自问。我还是商人吗?不,从答应做努尔哈赤的幕僚开始,他已经不是商人,而是出卖民族利益的汉奸了!
他的良心折磨着他,泪水常常湿透了枕巾……
一天,他在费阿拉到处溜达,消解心中的烦闷。忽然一阵女人的朗朗笑声传来。他抬头看去,面前是一片小树林。几个花枝招展的年轻女子在林间追逐着。她们似乎在做着捉迷藏的游戏。
“龚师傅,来呀!”
其中有个女子从树后探出身来招呼他。
龚正陆认出了,她们是努尔哈赤的几个小福晋。近几年,努尔哈赤的福晋越娶越多,已有八位了。只今年就娶进了三位,一是哈达贝勒扈尔干的女儿纳拉氏,两位是叶赫贝勒仰加奴之女,纳林布录的妹妹孟古格格姊妹。他们都是十几岁的孩子。
努尔哈赤给龚正陆的许多任务中,除了掌管文书、参与军机外,还要教导努尔哈赤、舒尔哈齐以及几位重臣的子女们读书。努尔哈赤的几位小福晋也是他的学生。
女真的女子没有受儒教的束缚,性格爽朗而豪放,和女真男子没有太大的区别。她们从小就尚武,骑马、射箭,样样不输于男子。她们虽然做了努尔哈赤的福晋,也没有过分约束自己。
听到一个叫喊,别的女子也喊了起来。
“龚师傅,来和我们一起玩!”
“要不,我们就不叫你师傅了!”
龚正陆虽然像有的人不爱吃肥肉似的享受不了女真女人的“放荡”,但也常被她们的率真所感染。他向她们招招手:“来了,来了!”龚正陆慢慢地踱了过去。
但他到了小树林后,她们就像花蝴蝶似地飞远了。
好,你们走吧,正好,我不愿和你们这些野鸡一样的女人搀和,我就在这儿走走,想点心事吧……忽然,他看见一个女人正坐在林边的树桩上。她低着头,两手托腮,蹙着眉毛正在冥想什么。
当龚正陆走过去时,她大概听到了脚步声吧,抬起头来……“是龚师傅呀?”
她俊美的脸上绽开了一个酸楚的笑容,嘴唇像花似地微微开了一点,露出了亮亮的牙齿。
她是依尔玛,是努尔哈赤的福晋中容貌最美的一位。她没有跟龚正陆学习过,但他几次地远远地看见过她。
“见过五福晋……”龚正陆以汉礼向她躬身一揖。
“来,龚师傅,来这儿坐吧!”依尔玛指着一旁的一个圆圆的树桩说。她很大方,没有汉族女人与一个陌生男人独处时的手足无措。
不过,当他们的视线接触时,都一下子愣住了。
原来,他们是相识的!
“是你,龚叔叔?”
“是你。小月桂……”
依尔玛的父亲像龚正陆一样是个商人,也是关内关外地跑。在太原时,龚正陆认识了他们一家,而且成了无话不说的朋友。依尔玛的汉名叫月桂,龚正陆很喜欢这个被父亲送进汉人学堂里的小女儿。
后来,依尔玛一家回到了关外并在播一混落户,这是龚正陆所不知的。
两人久久无语,大概是因为这次邂逅太突然了,而他们相互间有太多的话要说而又一时理不出头绪的缘故吧?
“太原分别后,你们就回关外了吗?”龚正陆问。
“是,龚叔叔。”依尔玛又恢复了她对龚正陆的称呼,“我们到了播一混。”
“在那里……你们好吗?”
“还好。”说“还好”就是不怎么好的意思。
这引起了龚正陆对朋友的思念,尤其是在这样的地方。
“你的父母呢?”
“父亲去世了……”依尔玛说,她的眼睛里闪烁着泪光。
看样子依尔玛并不很想说自己的身世,龚正陆也不想多问了。反正其中的曲折变迁龚正陆也想像个差不多。
龚正陆忽然觉得在这里坐得太久了,树林中又响起女子们的喧嚷声,他站了起来。小月桂也慢慢地站起来,她眼神里似乎对龚正陆有所期待。就在这时,龚正陆大胆地问了一句:“五福晋,你的日子过得好吗?”
依尔玛的眼睛里一下子充满了眼泪。“就那样……”她说。
龚正陆一切都明白了,他又向五福晋行礼,然后就想离开。
没想到依尔玛低声对他说:“龚叔叔,日后你有机会到播一混去的时候,去看看我的母亲!”
“五福晋,我想是会有机会的。”
“先谢谢你了,龚叔叔!”
龚正陆没敢回头,他怕看到依尔玛的那一双泪眼。
“我走了,五福晋。”
“龚叔叔,今天的事……可别说出去!”
“那个,自然……”
在这其间,努尔哈赤极力地想法修补他和舒尔哈齐的关系。他考虑再三,觉得舒尔哈齐终究是自己的亲兄弟。比起额亦都他们是贴心好多。以后的历史也证明努尔哈赤是很注重使用亲属的。
这天,他叫来了舒尔哈齐,又邀请了额亦都等几位大将军到英度所主持的书房来了。他还随身带来了许多礼物。
在考核了孩子们汉书成绩和检阅了他们的武功表演后,努尔哈赤高兴地奖励了英度将军,并下令封他为大将军和第一巴克什(文官)。
接着,他把舒尔哈齐、雅尔哈齐、穆尔哈齐等几个亲兄乃弟的孩子叫到面前,对他们说:“孩子们,你们是爱新觉罗的嫡传子孙。我们的远大理想,也许在老一代实现不了,那就希望你们继续干下去!如果我们干成了,那就依靠你们守业了!不管怎样,咱们是血肉相连的,别人都指望不的!亲不亲,血肉管,砸断骨头筋还连……”
努尔哈赤说得十分动情,声音也有些颤抖。舒尔哈齐也被感动了,用袖口擦着眼角的泪水。
说完后,努尔哈赤招呼侍卫把带来的奖赏按他事先拟定的赏单分给孩子们。舒尔哈齐的儿子阿敏等分到的最多。
将军们的子侄也得到了相应的奖品,每人黄金一锭、雕花匕首一柄,比起努尔哈赤一族的孩子们,就少得多了。
在场的将军们又不是木头人,他们怎看不出其中的偏私厚薄呢?但从古以来,所有的帝王都把所创的基业看成是自己的私产,以为别人是不会说什么的。那些与他同生死共患难的起事兄弟,不过是顺手的工具罢了。
“额亦都,我怎么没有看到你的大儿子卫都呀?”
额亦都也奇怪在这大好的露脸机会里,怎么没有看到卫都。
好在努尔哈赤并没有追究这事,只是说“卫都也是个好孩子,你就把他的那份奖赏给他带回去吧!”
回到家,额亦都把两个儿子叫到面前。
“卫都,今天汗王到书房去视察,怎么没看到你呀?”
卫都低着头不说话。
“卫都,回答我!”额亦都生气了,“你是逃课了?”
卫都仍旧无言语。
额亦都把眼睛转向二儿子达奇。“你给我说,卫都为什么不到书房去?”
“因为,卫都怕……怕……汗王!”
“他为什么怕汗王呢?”
“因为他……在前些日子惹着了汗王!”
这句话要紧呀!平时,额亦都对努尔哈赤谨守臣子之道,不敢越雷池半步。自己的儿子竟惹着了汗王!
额亦都站起身,迅速地跑到房门外,吩咐门卫谁来也不准敲门,然后把门关上。回到座位上后,抓着卫都的耳朵把他拉过来。
“你给我说,你是怎么惹着汗王的!”
十多年前,他和自己的一帮兄弟襄助努尔哈赤起事,经风历雨,出生入死,他们亲如一母所生,血汗都是流在一起的。有几次,还险些为努尔哈赤丢掉了性命。在他心里,努尔哈赤是占第一位的,其次才是自己和自己的家属。后来,赫图阿拉的势力大了,”努尔哈赤对兄弟们端起来汗王的架子来,有些兄弟喷有怨言。可是额亦都认为这是实现理想、成就大事的必需,他首先率领兄弟拥戴努尔哈赤即汗王位。
在进军哲陈之前,他发现舒尔哈齐大有觊觎王位之心,但他对努尔哈赤兄弟间的事无法参与,就故意纵容舒尔哈齐,好让他充分暴露,最后使努尔哈赤拿定主意,在将来的适当时间,翦除内部这一大患。这一点虽不算光明正大,但他对努尔哈赤的忠心始终没变。
在移都至费阿拉后,努尔哈赤的政权俨然是一个小朝廷了,额亦都对努尔哈赤更是战战兢兢、如履薄冰,以帝王事之了。
他是以古代的忠臣良将为自己的楷模的。
现在自己的儿子竟然敢招惹汗王,真是大逆不道!这不仅会败坏自己辛苦积累起来的清誉,弄不好还会招致灭家之灾!这样的事在历史上可说是比比皆是!
看到卫都还想保持沉默,额亦都恼恨极了,他唰地拔出自己的佩刀,仓朗一声拍在桌子上!
“我说,阿玛……”卫都吓得跪了下来。
“说!”额亦都喝道。
卫都说:那天在书房内的小校场上,达奇和努尔哈赤的三儿子阿拜对枪时,阿拜挑伤了达奇,不仅不赔礼道歉,还说了些无礼的话……“那,你怎么样了呢?”
“我报告了老师。”
“这和汗王有什么关系呢?”
“汗王来书房时,我问了他几个问题……”
“怎么问的?”
“我问“汗王,起兵时,所有将领是不是弟兄?”汗王回答说“是”,我又问“弟兄们的孩子是不是也是平等的?”汗王也说“是”……”
随着卫都的叙述,额亦都的眼睛瞪得越来越大。最后,他站起来连连摇摇头,又一再地跺脚,“你呀,你呀……”
“阿玛,难道我问得不对吗?”
“不对,岂只是不对,简直是犯了滔天大罪!起事时,那是兄弟,可早就变成君臣了!如今你还提那些本该忘了事,不是犯罪么?不是犯上码?”
“阿玛,儿子没有那个想法……”卫都吓哭了。
看到这个阵势,达奇也跪了下来,和卫都一起哭。
“最要命的是,努尔哈赤汗王会怎么想昵?他会把你的话当成是我的心思,那你的阿玛就死无葬身之地了!”
卫都嗫嚅着说:“阿玛,我看汗王不会怎么样我们……”
“现在也许不会,将来呢?”
“何况阿玛还为他立下了赫赫战功!”达奇也说。
“糊涂呀,你们真是糊涂呀!”额亦都拍着桌子,“历史上的许多功臣,最后不是都被他们的君王割了头么?那个韩信功劳比我小吗?最后怎么样昵?那些功劳,从另一面来说,都是罪恶,都是被杀的理由!”
卫都抬起头来问:“阿玛,那么怎么办呢?”
额亦都把卫都看了好久,后来他哭了。“卫都,你只有死……”
听了额亦都的话,卫都把脖子一挺说:“好,阿玛,你觉得我以死可以救你,可以救全家,我就死吧!”
“好小子,你不愧是我的儿子!”说着就去摸桌上的刀。
到这时,达奇才明白要发生什么事,他跪着向前挪了几步,抱着阿玛的腿哭着说:“阿玛,你不要杀哥哥!事情是我惹出来的,你就杀我吧……”
额亦都用力把脚一踢,把仅仅十岁的达奇踢出了丈把远,达奇的头磕在炕沿上,立刻血流满脸。他把脸上的血用袖子一抹就向房门跑去,他要开门……额亦都几步追上他,抓着他的小辫拖回来。
“你这该死的,要跑到哪里去?”
“阿玛,我要去求小额娘!……”
他们的母亲死去后,努尔哈赤把自己的大女儿东果嫁给了额以都,孩子们就用“小额娘”来称呼她。
“你去找她干什么?”
“她会为卫都去求汗王……”
额亦都用手拍着脑瓜说:“孩子,你好糊涂呀……好糊涂……”
卫都呼地站起来,瞪着达奇说:“死就死,找那婆娘干什么?”他又回头对阿玛说:“阿玛,你还等什么?快让我去找我的亲额娘去吧!”
额亦都举起了刀。
达奇冲向前去,抱住额亦都的胳膊。额亦都几次地把达奇推开,达奇几次地冲上去……在忙乱中,额亦都的刀掉在地上。
卫都把刀拾起来,大叫一声:“额娘呀,孩儿来了!”用刀割断了自己的气嗓。
这天夜晚,东果回到娘家,对努尔哈赤说:额亦都把自己的大儿子卫都杀了,弄得家里到处是血……努尔哈赤放下手中正在看的书,楞起眼问道,“为什么?”
“听说卫都对你说了什么?额亦都认为是大不敬……”
努尔哈赤呆了好一会儿,后来他想起来了,“是呀,那是多日前的事了!那小畜牲早晚是个祸害……”
“阿玛,额亦都对你可算是忠贞不渝了!”
努尔哈赤虎起眼睛,“额亦都是很看重那事儿的,如果不看重,他就不会杀儿子了。他会把那件事和儿子的死都算在我账上的……哼!”
东果听了努尔哈赤的话,想了好久,脸色黄得就像干姜一样。
第二天,努尔哈赤把额亦都叫到面前,听额亦都把杀儿子的事说了一遍。
“就为了那点子事?”努尔哈赤故作惊骇地叫道,“当时,我根本就没往心里去……”
“汗王心宅仁厚,那是大汗的事,可是做臣子的,却不能放任自己!”额亦都说,“一个小孩子竟敢质问汗王,不管怎样都是犯了弥天大罪,是绝不可饶恕的!女真刚刚建国,就得把这规矩起来!汗王,我看就从卫都的事开始吧!”
努尔哈赤盯着额亦都,看他眼睛里闪着冷冷的刀刃一样的光,批评他几句就让他回去了。
又过了几天,努尔哈赤召集大臣和将领们议事,把额亦都为国杀子的事说了一遍,他说:“卫都是个好孩子,额亦都做得实在是有点过分……这样吧,本汗王就封他为少年巴图鲁,以将军之礼给他下葬。”
就在这次会上,努尔哈赤宣布额亦都为最高断事官,掌管朝廷和军队内的诉讼。
万历十八(1590)年四月初,正是舂暧花开的时候,努尔哈赤率领108人的庞大使团到京都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