队伍停了下来,几位将士问传令的者勒蔑:“怎么这么早就宿营啊?”
者勒蔑边跑边答:“你问可汗去。”
在临时宿营地,铁木真身旁坐着众位将领。
铁木真十分为难地对诸将说:“有一件事,虽说是我自己的事,可是,我既然是可汗,那么,我就没有纯粹属于自己的家事了,对不对?”
众人都点头说对。只有豁儿赤低头不语,他还在为也遂的事生气。铁木真继续说:“孛儿帖是我尊敬的父亲为我选配的妻子,是我四个儿子的母亲。多年来,我们患难与共,出生入死,感情非同一般。正因为如此,这些年来我既未娶别妻,也没有纳妾。”
众人相互看了看。
者勒蔑插话说:“其实,连豁儿赤都想要三十个老婆呢!”
速不台等人大笑起来。
豁儿赤生气地说:“我只抢了一个,还被人夺走了!”
众人又笑。
铁木真白了者勒蔑一眼:“你不要开玩笑!”
者勒蔑大瞪着眼睛说:“没有,我说的是真事儿。一个儿马还有十几匹母马嘛!可汗娶三百个,只要都能照应过来,也不为过嘛!”
大家的笑声更响了。
铁木真也笑了,他无可奈何地说:“不要说三百个,就这次平定塔塔儿,一下子娶了也遂、也速干两位妃子,我就已经感到回去不好向孛儿帖交待了。”
豁儿赤以为有机可乘:“我也觉得可汗这件事做得有些欠妥。”
者勒蔑以惊疑的目光盯着豁儿赤:“嗯?”
“我不是说可汗不应该多纳几个妃子,”豁儿赤开始申述自己的理由,“汉人的皇上还有三宫六院七十二嫔妃嘛!只是,您事先应该对孛儿帖大妃说明了。这样一下子带回两个妃子,大妃一定感到突然。如果影响了可汗与大妃的关系,这可就是整个乞颜部的不幸了。”
者勒蔑调侃道:“豁儿赤的意思是不是让可汗把这两个妃子都赏给你呀?”
众人大笑。豁儿赤站起来:“有什么可笑的?可汗不是答应过我可以有三十个老婆嘛!”
博儿术以调和的口气道:“豁儿赤,你的事以后再说嘛。现在是不是先商量可汗的事?”
“对,豁儿赤,你别着急嘛。”者勒蔑说,“你现在有好几个老婆,也够用了。”
众人又笑了起来。博儿术制止大家,说:“可汗的意思是……”
铁木真说:“我是想,在诸位将军中,选一位先走一步,回去向孛儿帖大妃疏通疏通。”
诸将先是盯着者勒蔑。者勒蔑笑着说:“别看我!我这个人打仗、唱歌没说的,可要办这种比接驼羔儿还细的活儿,我可不行,绝对不行!哎,论说,博儿术可是跟可汗的时间最长了,又是众人之长。”
大家又一致转向铁木真的幼年朋友博儿术,博儿术摇了摇头:“我?我一同女人说话,舌头就像打狼的棒子那么硬。”
者勒蔑问:“你跟自己的老婆不说话?不说话,你那孩子是怎么生出来的?”
众人大笑。速不台说:“博儿术是不合适。”
者勒蔑回头对速不台说:“你合适?对,就让我弟弟速不台先回去吧!”
速不台打了者勒蔑一拳:“你胡说!我怎么行?”
铁木真有些失望地叹息一声。
木华黎突然自告奋勇:“我试一试吧!”
铁木真以惊异的口气说:“木华黎?”
者勒蔑也不无疑问地调侃道:“哎哟哟,这一回可真是从羊群里跑出一只骆驼来了!”
诸将以不同的表情看着木华黎。
这天夜间,木华黎回到了古连勒古山的铁术真老营。
察合台走进孛儿帖的斡儿朵,对正在看着女奴往柜子里装衣物的孛儿帖说:“母亲,木华黎回来了,他说有要紧的事,要面见母亲。”
孛儿帖又惊又喜:“噢,不是有战报说,已经消灭了塔塔儿人了吗?还有什么要紧的事?快,快,他在哪儿?快让他来见我。”
“他就在门外。”
察合台回身出了斡儿朵。
风尘仆仆的木华黎走了进来:“大妃殿下安好!”他毕恭毕敬地行了礼,但却一言不发。
孛儿帖吃惊地询问:“木华黎将军深夜赶回老营,不是说有什么紧急事情吗?”
木华黎不置可否。
孛儿帖急问:“是可汗的身体?”
“可汗的身体很好。”
“那么我的孩子们……”
“他们也都很好。”
孛儿帖缓了一口气,问:“是哪位将领出了什么事了?”
“没有。”
“那到底是出了什么事?”
木华黎不语。
孛儿帖怀疑地说:“木华黎,这就奇怪了,你先一步回来,说是有重要事情见我,为什么一言不发?是有什么难言之隐吧?”
木华黎这才说道:“我有一件好事要告诉大妃,还有一件坏事也要告诉大妃,我是没有想好,是先说好事呢,还是先说坏事。”
孛儿帖愣住了。她想了想说:“好事让人欢喜,坏事让人忧愁。如果先听了好事,一定是先喜后忧,先听坏事,那就是先忧后喜。你就先说坏事吧。”
木华黎说:“大汗没有听从诸将的忠告,被两个塔塔儿美女迷住了眼睛,收她们为第二、第三侧妃了。”
“什么?!”
孛儿帖闭上了眼睛,半晌才缓缓地说:“那件喜事呢?”
木华黎说:“大汗没有听从诸将的忠告,被两个塔塔儿美女迷住了眼睛,收她们为第二、第三侧妃了。”
“这件坏事你已经说过了。”
“不,这件喜事同那件坏事,都是同一件事。”
孛儿帖疑惑不解:“你说什么?我不明白。”
木华黎说:“可汗以前只爱您一个女人,现在他又同时爱上了两个女人,这对您来说是坏事;从前只有您一个女人关心可汗,现在又有两个女人像您那样替您关心可汗,这当然应该算是好事。”
孛儿帖生气地说:“我不愿意有别人像我一样地关心可汗!”
“此事木已成舟,不可挽回了。”木华黎进一步阐明自己的看法,“大妃如果做个顺水人情,可汗定会为您的宽宏而更加敬重您,您的大妃地位永远也不会变更,这就是好事;如果您公然反对可汗纳这两个侧妃,即使您能阻止可汗,可汗也一定会因为要得到的东西没有得到,而怨恨您,那么对您来说,就是坏事,是坏到不能再坏的坏事了。”
“是可汗让你来说服我的吗?”孛儿帖有些不耐烦了。
“不是。可汗让谁来谁也不愿意来,是我自己要求来的。”
“你为什么要揽这件差事?”
“因为您是可汗四个儿子的母亲,我不愿意看到您与可汗失和。那样不只是您和可汗的不幸,也是蒙古人的不幸。”
孛儿帖委屈地说:“这么说,我不管是愿意还是不愿意,已经无可改变了?”
木华黎点点头。
孛儿帖扑在床上哭了起来,哭得越来越伤心。
木华黎安慰道:“大妃,有什么委屈,您只管倒出来吧。”
“我从九岁起就跟他订亲了,”孛儿帖回忆着几十年的往事,“那时他还是一个见狗就害怕的小孩儿,跟在我后边形影不离。我们一起剪毛,一起套马,一起在湖边嬉戏。那时,我不知道男女之爱是什么,只是我同他之间,无忌无猜,相互依恋,一刻也不可分离。后来,他父亲出事了,他一走就是九年。这九年里我无目无夜不在想念他。是我父亲耐不住我的一再要求,没有按着草原的规矩,让铁木真去弘吉刺都成亲,而是我的一双父母把我送到斡难河边,跟他完婚的。可喜庆的酒香还没有散尽,他的仇敌便把我抢去了九个月,使我在思念和痛苦之中煎熬了九个月呀!他是把我救出来了,可是他对我少了从前的无忌无猜,多了夫妻之间不必要的过分的尊重。我一边给他一个个地生儿子,一边把失意的眼泪流在肚子里,我不苦吗?!这回可好,他又找了女人,而且一下子找了两个!大概在不久的将来,我就会像被他穿破了的皮袍子一样,扔掉了吧?”
孛儿帖痛心地哭着。
木华黎就站在那里,一动不动,也不解劝。
半晌,孛儿帖擦擦眼泪说:“你回去告诉他——”
木华黎说:“我知道应该告诉可汗什么了。”
孛儿帖愣住了。木华黎说:“我将告诉可汗,大妃说:‘当年我们的父亲也速该不过是个部落首领,还有一个别妻呢,铁木真是可汗,自然应该有更多的妻子。铁木真可汗派人先来告知这事,根本没有必要。因为妻子服从丈夫,部民服从可汗,这是天经地义的道理。作为最敬最爱他的大妃,很高兴可汗找到了中意的侧妃。我正在为可汗的新人准备新的斡儿朵呢。’”
孛儿帖睁大了眼睛看着木华黎。木华黎恭恭敬敬地问:“我没有领会错大妃的意思吧?”
孛儿帖叹息了一声说:“你说得不错,就这么告诉可汗好了。”
木华黎迅速回到铁木真军中复命。
在宿营地的铁木真大帐里,铁木真高兴地叫道:“孛儿帖真是这么说的吗?”
木华黎像是述说一件非常平常的事一样:“是的。我只提了一句,说可汗在战场上招了两个塔塔儿女子做侧妃,她就高兴地说了这些话,还说她要急着见见可汗选中的这两位美人呢。”
铁木真高兴极了,说:“啊,木华黎,你真会办事,我要给你封赏!”
“不不,可汗,你留着这些封赏,在打仗的时候奖励我的军功吧!这一次,完全是大妃贤德无比,谁去她都会这么回答的!”
“那——马奶酒总是要喝的吧?”
木华黎说:“我这个月已经喝够三次酒了。”
“我可以少喝一次,让给你嘛!也速干妃,也遂妃,你们听见没有,大妃正给你们准备斡儿朵——新的!还不快给木华黎将军拿马奶酒!”
合答安接口说:“可汗,这事是应该好好庆祝一下,但倒酒是我这个仆人的事,请可汗和二位侧妃上座吧。”
铁木真制止道:“不,合答安,你也坐下,坐下!这里边也有你的功劳。也遂、也速干,也要敬合答安一碗酒!”
也遂和也速干给木华黎和合答安倒酒敬酒。
木华黎和合答安慌忙站起来:“多谢侧妃娘娘!”
在三河源头的铁木真老营,诃额仑、孛儿帖、帖木仑、察合台、拖雷和乞颜部的老弱妇孺欢迎凯旋归来的铁木真诸将领和战士们。
铁木真、哈撒儿等四兄弟向诃额仑行礼:“母亲安好!”
诃额仑笑道:“起来吧,你们一路辛苦了!”
术赤和窝阔台向诃额仑行礼:“祖母安好!”
诃额仑笑道:“好,好好,孛儿帖,看你的儿子,都是草原英雄了嘛!”
哈撒儿兄弟向孛儿帖行礼:“嫂嫂安好!”
孛儿帖回礼:“叔叔们都好!”
术赤和窝阔台向孛儿帖行礼:“母亲安好!”
孛儿帖笑道:“孩子们让风雨吹打结实了。”
术赤等向帖木仑问候:“姑姑安好!”
帖木仑高兴地说:“你们都好!”
四养子向诃额仑、孛儿帖行礼:“母亲安好,孛儿帖嫂子安好!”
孛儿帖、诃额仑说:“你们好!”
铁木真叫道:“也遂、也速干,你们过来。”
也遂和也速干走到前面。铁木真说:“这是我在塔塔儿营地收下的两个妃子,一对姐妹。快,见过母后和大妃。”
两个妃子下拜:“参见母后!参见大妃!”
诃额仑和孛儿帖伸手搀扶:“起来吧。”
两人站了起来,诃额仑打量着两位新人说:“哦,孛儿帖,真是分不出来她们两个哪个更好看一些呢!”
孛儿帖问也遂:“你是姐姐吧?”
也遂点头道:“是。”
孛儿帖看着她们姐妹俩:“姐姐比妹妹文静,妹妹比姐姐伶俐。”
诃额仑以赞同的口气说:“嗯,你看得不错。”
也遂、也速干都有点儿无地自容了。帖木仑出来解围说:“母亲,嫂嫂,你们这么评头品足,这二位新嫂嫂可都不好意思了。”
大家笑了。
诃额仑看了看众人,说:“我们家里好像少了两个人。”
众人不语。
诃额仑问:“你哥哥忽察儿和叔叔答里台为什么没有回来?”
术赤生气地说:“他们还有阿勒坛离开父汗了!”
一阵不快从大家的脸上掠过。
诃额仑叹息道:“我们对他们像火炉一样热,他们对我们怎么比狗的鼻子还要凉?难道他们的血管里流的不是孛儿只斤家族的血吗?”
五
夕阳斜照,西风劲吹。
札木合坐在一个乱石堆前。他身旁只有一匹马,形单影只,孤孤零零。
札木合的脸上流着泪水,面向石堆低诉着:“绐察儿,我的好弟弟,我又来看你了。我没有像答应你的那样,提着铁木真的人头来祭奠你的亡灵,而是给你带来了我一腔的悲愤,满脸的羞愧,可我奋力地去做了!为了把札答兰这个姓氏给我们带来的耻辱洗雪干净,我奋力地去抗争过了。可长生天却偏偏向着以黄金家族自诩的铁木真!也许是我的命里注定还要受更多的磨难,也许是铁木真还如日中天,气数未尽吧?那么我怎么办?我还到哪里去找盟友?这个世上,最可靠的朋友只有在镜子里才能找到。那些向你表示亲近的人,不是有求于你,就是认为你可以利用,可我现在连这种最世故的朋友也没有了。”
忽然,一队人马出现在他的视线之内,他站了起来。
答里台、阿勒坛和忽察儿带着自己的部众逶迤而来。
札木合上马,迎了上去,拦在了这支队伍的前边:“这不是二位长辈和忽察儿老兄吗?你们不在铁木真的大帐分战利品,是要到哪儿去呀?”
答里台盯着眼前的人,问道:“是札木合?”
“你认不出来了吗?我的变化真的那么大吗?”
答里台说:“人像一年四季一样,总有春夏秋冬——谁都在变。你从古儿汗变成了王汗的食客,我们三个现在也为铁木真所不容,只好自己去寻找可以放牧的水草地了。”
札木合打量了一下三个人:“能放牧的水草地倒是好找,可是在草原争雄的今天,找一块不受攻击、吞并的净土可就太难了。”
答里台点头:“那是。可也只有听天由命了!”
札木合说:“我倒有个建议,你们也去投奔王汗吧。现在除了王汗,有谁还比铁木真更强大呢?”
“王汗这棵大树倒是可以遮风避雨。”阿勒坛赞同地附和道。
忽察儿却有些担心,说:“王汗是铁木真父亲的安答,他会收留从铁木真那里出来的人吗?”
札木合问:“你们怕铁木真吧?”
三人不语。
“你们恨铁木真吧?”札木合又叮问了一句。
三人相互看了看,仍没有回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