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晚上,赖四没到机井房去。他想,只要桂儿肯出来,总要出大门,不如在她家大门口等。他就往桂儿家门前去。离有十几丈远,就有狗叫。赖四急忙躲开,又钻到后坡的树林子去了,他要就在这里过夜。好冷的夜哟,山风呼呼,冻得他直打哆嗦,他把棉衣裹了又裹,头缩了又缩。鸡叫了,桂儿还没出来,他急了,想去敲桂儿的窗子。他怕脚步声惊住了狗,狗再叫起来,就卧倒在地上爬行,一直爬到桂儿的后窗旁,小心翼翼地站起来,用指头轻轻敲了三下,桂儿的房灯没亮,她爹娘的房灯却又亮了。糟了,又糟了!赖四后悔不该打草惊蛇。他知道,桂儿又出不来了。赖四想,总得想个办法呀!静中不行,就得乱中取胜呀!他想,自己是说书人,古书中有多少计策,何不借用呀!他想到了《三国演义》中的火烧曹营,突然觉得有了,放火!一放火,村子里就乱了,桂儿爹娘再不会在家睡觉,必然要去救火,这时候,桂儿就能跑,他又一想不行,放火是犯法哩,抓住要坐牢房哩!他转而又想,不能再等了,再等几天人家就把桂儿娶走了,到那时候,什么都晚了,有法子也不行。再说,自己是外乡人,说书的,公安局破案咋也怀疑不到他头上。他又琢磨了一会儿,只有此计,别无他法。于是他就来到打谷场上,划着一根火柴,将麦秸垛燃着,刹那间大火熊熊,照得半个山都是红的,村子里乱作一团,全是喊救火的声音。
这时候,赖四得意地站在机井房旁,等待桂儿。
不大一会儿,桂儿慌慌张张地跑来了,他忙迎上前去,扯住桂儿的胳膊就跑。两个人谁也没跟谁说话。
他们一口气跑了七八里,翻过了两座山,才放慢了脚步,桂儿拍拍赖四的肩膀,说:“你看见没有?村里失火了!”赖四说:“看见了,火那么大,不知道是哪里起的火?”
“是打谷场上的麦秸垛着火了。”桂儿说,“烧这一把火,俺队里的牛就一冬一春没草吃了。这肯定是坏人有意放火,龟孙的真坏良心。”
赖四心咚咚跳着说:“是有点坏良心。不过,你也得感谢他,没有这把火你咋出得来?”
桂儿说:“是的,俺爹娘喊我去救火,我就在那时间溜出来的。”
说到这里,桂儿坐在一块大石头上不走了。
“走啊,别停,别让你爹娘再撵来了。”赖四担心地说。
桂儿一听哭了。她在想,天一亮就是腊月二十三,在农村叫小年,小年之夜,家家户户要放鞭炮,这一走,爹和娘不知要气成啥样子,哭成啥样子……她有点后悔了。
赖四见她不走,就拽她:“不能磨蹭了,天都快亮了。”
桂儿起来走了几步又站住了。她想:这一走,村里肯定就像炸了锅一样,方圆十数八里就会传开,说桂家的闺女风流,偷汉子,跟一个说书人跑了,自己走了听不见,爹娘听了脸往哪儿搁?爹娘都是要强人,顾面子,咋上人前哩!爹身体不好,一气又要犯病,爹娘把自己养这么大,自己不孝敬又惹二老生气,亏良心啊!她越想越难受,“哇”一声哭了,说:“小张哥,你走吧,我不走了,这样,我对不起俺爹,对不起俺娘。”
赖四知道桂儿的心里肯定矛盾,就开导她说:“我也知道对不起两位老人,可是你想想,依了他们,你就得嫁给那个瘸子,你甘愿嫁给那个瘸子?”
“我虽然不情愿,可俺家花了人家的钱……”
赖四说:“好了,等我攒够了钱,给他们!”
“给也不行。”桂儿这才告诉他,那天回来后,她把在桥上商量的话告诉了爹娘,她爹一听就火了,说瘸子虽然瘸是娘生的,不丢人,那说书的人是下九流,登不了大雅之堂,别说拿三百,拿五百也不行。她爹说早看出他赖四不是好东西,才赶他走,谁知你又碰上这个冤家。她爹怕赖四再来勾引她,就把她看得很紧,并且催瘸子家早点迎亲。她急了就跑,刚出门不远,就被撵上抓了回去,所以才看得更紧。
赖四知道说不明白,就连说带劝,连推带搡,赶天亮前把她弄到了县城。赖四怕后边有人追,没敢坐直往南阳的车,先坐往保定,从保定到洛阳,然后才往南阳,折腾了三天,腊月二十六晚上掌灯时分才到家。
赖四娘看见桂儿喜得合不拢嘴,看看桂儿笑了,看看桂儿笑了。笑足笑够了,忙去打扫屋子,收拾床铺。把屋子打扫得干干净净,床铺收拾得利利落落。
晚上睡觉的时候,赖四看着床铺觉得实在寒酸。床上没有红绫被,鸳鸯枕,床上没有褥子,只铺着一条席子,贴着皮好凉好凉的,身上盖的是打着补丁的被子。床头放两块砖头算是枕头。赖四想起童年时见大人们娶媳妇闹洞房,叫新郎新娘念歌儿:“新亮新灯台,新床新铺盖,身盖红绫被,俩人搂住睡。”看看此情此景,心里一阵酸楚,尴尬地说:“桂儿,你看,跟着我也是受苦。”
桂儿看到赖四这穷苦的家,心里当然难受。她原想着能跟着赖四到南阳过舒坦的日子,至少也要比自己家里的日子强一些。可是没想到冒这样大的风险,进的却是这样一个家。想着想着,桂儿流下了痛苦的眼泪。
赖四见状,慌了,用双手抓住桂儿的两只手说:“桂儿,我对不起你,我家是穷,可是我永远会对你好。今后我要对你不好,让俺遭天打五雷轰……”
桂儿见赖四赌了这样狠的咒语,又想到他家穷是穷些,可是对自己还是一片真心的,自己如今是进退无路,只有在这里安身立命了。她破涕为笑,说:“亏你成天唱戏还没记住,《天仙配》上董永和七仙女唱的,‘寒窑虽破能避风雨,夫妻恩爱苦也甜’。”
赖四也笑了,说:“照你说的,这也是我与娘子把家还。”
桂儿说:“你是勾引民女把家还。”
赖四说:“谁勾引你了,是你自己跑来的。”
两人说笑一阵熄灯歇息了。
赖四是个爱张扬的人。他想,自己娶了媳妇不能不声不响的,得让村里人都知道,让那些看不起他赖四的人,说他这辈子注定要打光棍的人,都知道他赖四有女人了,而且是一个长得很美的女人。他给娘说了,娘也同意,娘说,不说讲排场了,也得走走明路,要不然,这桂儿来了就像来个客一样,冷冷清清的也不喜。他跟桂儿商量了,桂儿也挺高兴,桂儿说,人生就这一回,应该有个形式,要不偷偷摸摸的像做贼一样一辈子太窝囊。于是,他们把日子也选在腊月二十八,在门上贴了大红喜字,放了鞭炮,请来亲朋好友,门前,有了办喜事的气氛。
中午时分,客来齐了,屋里屋外站满了人,赖四和桂儿拜过天地,客人开始入席,按当地风俗,新郎新娘开始给来宾敬酒,敬几杯客人就得喝几杯。喝到热闹处,赖四的几位从小就在一起玩耍的朋友,就开始嬉闹,有的质问:“你们是不是先斩后奏啊?”有的说:“你俩早‘那个’了吧?”有的说:“你们不说实话俺不喝酒。”赖四顺着朋友们的话打哈哈,“不瞒你们说,可真是先上车后买票,先打针后挂号啊!”桂儿用拳头捶着他,羞得捂着脸。
就在宾客们吆五喝六,猜枚划拳,推杯换盏,喜筵达到高潮的时候,来了两个民兵,还背着枪,叫赖四到大队部去。桂儿不知道怎么回事,吓得哭了,赖四爹娘和赖四的几个哥已预感到情况不妙,脸都黑了下来,客人们也都没了酒兴,怏怏而去,那喜庆的气氛一下子全消失了。
赖四跟着两个民兵来到大队部,大队的干部们都坐在那里。他掏出一盒“白河桥”香烟,先递给支书刘老八一支,刘老八两只血红的眼睛瞪着他,摇摇头表示不抽。然后他又给其他大队干部递烟,刘老八不抽,其他人也都不敢抽,没有一个人接他的烟。赖四嘿嘿笑笑,自我解嘲地说,你们不抽我抽,自己点上一支。
没等他找位置坐下,刘老八开腔了:“赖四,你结婚了?”
“是哩!是哩!”赖四这才想起来是没请这些大队干部去吃酒,他知道这些大队干部们都是馋嘴猫,吃惯了,哪家有红白喜事都得请他们去吃。赖四不是忘了,而是不愿意请他们,但嘴上却说:“今天是请亲戚朋友们热闹热闹,我打算晚一天专门请领导们。”
“你从哪儿拐的女人?”刘老八问。
赖四说:“不是拐的,是她自愿来的。”
“有手续没有?”
“没有。”
“到公社登记没有?”
“没有。”
刘老八“呼”地站起来,两手拤着腰,“一没手续,二没登记,你就敢往一块儿睡啊!”
赖四说:“没有啊!俺刚举行过结婚仪式,天还没黑哩!”
“你以为我不知道,”刘老八用指头捣着他说,“先上车后买票,先打针后挂号,这话是你自己说的吧?”
噫,这话他们咋可听见了?耳朵恁长?赖四嘿嘿笑笑:“那是开玩笑哩。”
刘老八很严肃地说:“我可不是给你开玩笑哩。告诉你,你这可是犯法的,是非法姘居!你得把这个女人赶快撵走,我再告诉你,那公安局可不是拴骡子拴马的,是拴人哩!”
赖四看事情严重,收敛了脸上的笑容,说:“俺虽然没有登记,俺是自由恋爱,她家里父母搞包办婚姻,买卖婚姻,她没办法才逃出来,这也是对孔孟之道的批判……是反潮流精神。”
没等赖四说完,刘老八就截断他的话:“什么反潮流,反逆流?你没手续,没登记就睡一块儿是非法的,你不撵她走,我们撵她走。”
赖四看势态严重,心想,跟他们也说不明白,不如拖着,于是说:“那我给她说说。话说回来,腿在她身上长着,走不走由她不由我。”
“你肯说?多好个大闺女你舍得?”刘老八说,“还是我们叫她来说。”
刘老八让赖四到另外一个屋子里去,派那个民兵又把桂儿叫过来,先盘问桂儿家住什么地方,家里几口人,爹娘叫什么名字,为啥跑到这地方,最后说:“你和赖四结婚是非法哩,你不能在这里待。”
桂儿一听,哭得更厉害了,她哽咽着说:“俺虽然没登记,没手续,可俺跟他一块儿来,是对父母买卖婚姻的抵制,你们应该支持,俺以后设法弄手续。现在叫俺回去等于把俺往火坑里推。”
刘老八说:“不登记就不是夫妻,你不走住他家算啥?”
桂儿说:“要不,俺就不住一块儿,俺算他娘的干闺女。”
刘老八冷笑一声:“说这话,阎王爷没鼻子鬼都不信,火见棉花岂能不着?你们不是已经先上车后买票,先打针后挂号了吗?”
桂儿羞得勾下头。
“你是上当受骗了!”刘老八把赖四为啥叫赖四,从小到大干的孬事都数落了一遍。
桂儿听了根本不放在心上,说:“他好也罢,赖也罢,你们也知道,俺俩已经到一块儿了。我活是他家人,死是他家鬼,不会走了。”
“噫,你脸皮子怪厚哩!”刘老八恼了,“你不走我就往公社送你,叫公社遣送你。”
“你送吧,我不走。”桂儿不哭了。
桂儿顶得很死,激怒了刘老八,刘老八命令两个民兵立即把桂儿往公社送。赖四在屋里听见了,气得浑身发抖,两眼血红,像一头暴怒的狮子,蹿上来要与刘老八拼命,被人们拦住了。赖四娘这时也跑来了,跪在刘老八面前,哭着说:“支书啊,你行行好吧,俺找个媳妇不容易,你不叫她给俺当媳妇,就算当个干闺女,你真不叫桂儿在这儿,就让人家过了年再走,不能让一个姑娘过年在半路上……”赖四娘哭得天摇地动,在场的好多人都掉泪了,七嘴八舌地议论着:“是啊,赖四找个媳妇不容易!”“他家这么穷,这姑娘愿意跟赖四真不错。”“现在逼人家走也真没人性。”这些话刘老八听见也装作没听见,硬要两个民兵把桂儿送往公社去。
临走时,桂儿拉着赖四娘的手说:“娘,你别哭,我还会回来。”
赖四也跟着撵到公社。到了公社院里,院里冷清清的,没什么人。两个民兵找到通讯员说明来由,通讯员找来公社妇联主任。那妇联主任很年轻,只有二十多岁。她问了问情况,记了记桂儿的家庭住址,最后说,桂儿做得对,这种行为,不仅是对父母买卖婚姻的抵制,更是对几千年的封建意识的抵制,是对孔孟之道有力的批判。公社妇联要立即往桂儿娘家所在地发函联系,求得当地妇联组织的支持,使她和赖四能够早日合理合法地结婚。赖四和桂儿听了十分高兴。最后妇联主任又批评他们没有搞婚姻登记就举行结婚仪式是错误的,是不能允许的,更不能同居。她给两个民兵交代,回去后,要给支书汇报,让支书给桂儿暂时安排个地方住下,待桂儿老家证明来了就让赖四和桂儿结婚,到时公社妇联要组织全公社妇女开大会,让桂儿在大会上讲讲自己是如何抵制买卖婚姻痛击孔孟之道的。赖四和桂儿听了格外高兴。回到村里以后,刘老八也泄劲了,不管了,也没有给桂儿另找地方住,桂儿就也回到赖四家,赖四一家人高高兴兴过了个春节。
转眼到了元宵节。农村人对元宵节看得可重,和春节一样,人们也要放鞭炮吃饺子,也要歇工。这天,赖四想着,已经过去半月了,应该到公社找妇联主任问问桂儿的证明来了没有。他同桂儿一商量,桂儿也同意了,俩人就一块儿往公社去。去的时候,为了感谢妇联主任,赖四还专门给妇联主任拎了一个点心包。
到了公社,妇联主任不在办公室,赖四问了通讯员,通讯员告诉他,妇联主任在开会,他和桂儿就圪蹴到妇联主任的门前等。
就在他们等妇联主任的时候,过来一个穿蓝色警服的人,问赖四是不是叫赖四,赖四说自己是赖四。那人就叫他俩跟他一起走。赖四走过去一看,办公室门口挂着个派出所的牌子。赖四高兴了,他知道派出所管着户口的,他猜想着可能是桂儿的户口转移证也寄过来了,看着桂儿笑了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