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学陆游文集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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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6章 记体文(1)

记体文指收入《渭南文集》中以“记”为标志的散文,与“序”、“跋”、“疏”、“赞”等为并列概念,不包括笔记体的《入蜀记》、《老学庵笔记》和《家世旧闻》。《文集》卷十七至卷二十一共收录记体文五十四篇,另有《放翁逸稿》中所录两篇,孔凡礼辑录佚文《半隐斋记》。从所记对象看,分别有庙祠厅堂记、亭阁斋楼记、寺院道观记以及开河记、闸记等杂记。记体文为陆游散文中的重要体裁,思想内容与艺术形式皆自具价值,遗憾的是至今尚无专文系统论述,本文试做评述。

有的记中见出作者的志趣。如绍兴三十一年八月一日所作《烟艇记》(《文集》卷十七),写作者在都城临安的住所,因“隘而深,若小舟然”,故名日“烟艇”。作者厌倦京洛风尘,每起“江湖之思”,但有“饥寒妻子之累”,徘徊于仕、隐之间,欲归隐而不可得,内心十分矛盾。居室如舟,小舟随水飘荡,作者向往无拘无束的隐逸生活,心若不系舟。“烟艇”寓意深刻,是“寄其趣”,是精神寄托。陆游初入仕途不久,已饱尝人生坎坷艰难,故不时流露出退隐情绪。此文吸收赋的手法,设为主客问答,以客衬主,形式活泼,谈来亲切自然。语言简洁生动,情致清雅,韵趣兼备,耐人寻味。

淳熙九年(1182)九月三日,陆游作《书巢记》,记述室名“书巢”的缘由、含义及自我感受。作者年老多病,仍追求生活中的诗意,记中活现一个清雅脱俗的“书痴”形象。作者“疾痛呻吟,悲忧愤叹,未尝不与书俱”。可见心中仍有许多不平,并未真的超然世外。此记亦用赋体设为主客问答形式,以客衬主,突出意旨,体制上即新人耳目。引经据典,亦庄亦谐,趣味盎然。句多排比,文气畅达。文末议论道:“天下之事,闻者不如见者知之为详,见者不如居者知之为尽。”极富哲理,诗人用以“自警”,读者亦当置之座右。

《居室记》作于庆元六年(1200)八月一日:

陆子治室于所居堂之北,其南北二十有八尺,东西十有七尺。东西北皆为窗,窗皆设帘障,视晦明寒燠为舒卷启闭之节。南为大门,西南为小门。冬则析堂与室为二,而通其小门以为奥室,夏则合为一,而辟大门以受凉风。岁暮必易腐瓦,补罅隙,以避霜露之气。朝哺食饮,丰约惟其力,少饱则止,不必尽器;休息取调节气血,不必成寐;读书取畅适性灵,不必终卷。衣加损,视气候,或一日屡变。行不过十步,意倦则止。虽有所期处,亦不复闻。客至,或见或不能见。间与人论说古事,或共杯酒,倦则亟舍而起。四方书疏,略不复遣,有来者,或亟报,或守累不能报,皆适逢其会,无贵贱疏戚之间。足迹不至城市者率累年。少不治生事,旧食奉祠之禄以自给。秩满,因不复敢请,缩衣节食而已。又二年,遂请老。法当得分司禄,亦置不复言。舍后及旁,皆有隙地,莳花百余本。当敷容时,或至其下,方羊坐起,亦或雾落已尽,终不一往。有疾,亦不汲汲近药石,久多自平。家世无年,自曾大父以降,三世皆不越一甲子,今独幸及七十有六,耳目手足未废,可谓过其分矣。然自记平昔于方外养生之说,初无所闻,意者日用亦或默与养生者合,故悉自书之,将质于山林有道之士云。(《文集》卷第二十)作者退居故里,过着闲淡简朴生活,心平气和,远离世俗物欲,达到人生至乐之境。全文集中笔墨描写居室的位置、环境和陈设,以渲染衬托主人公清逸高雅情趣。语言素朴平淡,去尽火气。开禧元年(1205),陆游作《东篱记》云:

放翁告归之三年,辟舍东茀地,南北七十五尺,东西或十有八尺而赢,或十有三尺而缩,插竹为篱,如其地之数,埋五石瓮,潴泉为池,植千叶白芙蕖,又杂植木之品若干,草之品若干,名之曰东篱。放翁日婆娑其间,掇其香以臭,撷其颖以玩,朝而灌,暮而锄。凡一甲一坼,一敷荣,童子皆来报惟谨。放翁于是考《本草》以见其性质,探《离骚》以得其族类,本之以《诗》、《尔雅》及毛氏、郭氏之传,以观其比兴,穷其训诂。又下而博取汉、魏、晋、唐以来,一篇一咏无遗者,反复研究古今体制之变革,问吟讽为长谣短章,楚调唐律,酬答风月烟雨之态度。盖非独娱身目、遣暇日而已。昔老子著书,末章自小国寡民,至甘其食,美其服,安其居,乐其俗,邻国相望,鸡犬之声相闻,民至老死不相往来,其意深矣。使老子而得一邑一聚,盖真足以致此。呜呼!吾之东篱,又小国寡民之细者欤?(《文集》卷二十)陆游时已八十一高龄,过着安闲平淡的晚年生活。他于房舍东面辟一片地,种植花草树木,名日“东篱”,朝暮婆娑其间,闻香赏花,研玩歌咏,自得其乐,有如老子“小国寡民”境界,宁静简朴,悠闲自在。作者一生宦海沉浮,追求功名,忧国忧民,晚年终于“返璞归真”,找到精神上的归宿。此记是作者晚年心态的形象记录,语言朴淡而有深味,耐人咀嚼。

《桥南书院记》活现出一个蔑视功名富贵,豪隽洒脱,清雅脱俗的“名士”形象,其中亦寄寓作者的志趣。

《东屯高斋记》作于乾道七年(1171)四月十日,时陆游任夔州通判。其中议论道:

予太息曰:少陵,天下士也。早遇明皇、肃宗,官爵虽不尊显,而见知实深,盖尝慨然以稷契自许。及落魂巴蜀,感汉昭烈诸葛丞相之事,屡见于诗。顿挫悲壮,反复动人,其规模志意岂小哉。然去国寝久,诸公故人熟睨其穷,无肯出力。比至夔,客于柏中丞、严明府之间,如九尺丈夫,俯首居小屋下,思一吐气而不可得。予读其诗,至“小臣议论绝,老病客殊方”之句,未尝不流涕也。嗟夫,辞之悲乃至是乎!荆卿之歌,阮嗣宗之哭,不加于此矣。少陵非区区于仕进者,不胜爱君忧国之心,思少出所学佐天子,兴正观开元之治,而身愈老,命愈大谬,坎壕且死,则其悲至此,亦无足怪也。(《文集》卷十七)记中推崇杜甫是“天下士”,有“爱君忧国之心”,“才可以佐天子”治国。诗歌“顿挫悲壮,反复动人”。慨叹杜甫命运坎坷,落魄巴蜀,寄人篱下,“思一吐气而不可得”。读到杜甫“小臣议论绝,老病客殊方”,陆游感慨流涕。此文“悲”杜甫的遭遇,实际上也是自悲不遇,是借古人之酒杯浇自己心中之块垒,故写得情真意挚,感人至深。

陆游记体文中影响最大的是《南园记》和《阅古泉记》,两记因与韩侂胄有关,历来备受关注,争议最大。但论者关注的几乎全是作者“晚节”问题,对两记的文学性未予以应有的重视。

《南园记》是陆游为权相韩侂胄在临安西湖别墅“南园”所作的记文。据《宋史》本传,韩侂胄于庆元五年(1199)九月加少师,次年十月进太傅,记中称“今少师”,知作于此段时间内无疑。其时,陆游已致仕家居。开头一段记南园来历及位置,总体上写其依山傍水,天造地设,极山湖之美,突出“自然”、“雅趣”,藉此赞美主人的清雅志趣。

接下集中笔墨详描细绘南园内各处美景及命名由来:

方公之始至也,前瞻却规,左顾右盼,而规模定;因高就下,通窒去蔽,而物象列。奇葩美木,争效于前,清流秀石,若顾若揖。于是飞观杰阁,虚堂广厅,上足以陈俎豆,下足以奏金石者,莫不毕备。高明显敞,如蜕尘垢而入窈窕,邃深疑于无穷。既成,悉取先得魏忠献王之诗句而名之。堂最大者曰许闲,上为亲御翰墨以榜其颜。其射厅曰和容,其台曰寒碧,其门曰藏春,其关曰凌风,其积石为山,曰西湖洞天,其潴水艺稻,为困为场,为牧羊牛畜雁鹜之地,曰归耕之庄。其它因其实而命之名,则曰夹劳,曰豁望,曰鲜霞,曰矜春,曰岁寒,曰忘机,曰照香,曰堆锦,曰清芬,曰红香。亭之名则曰远尘,曰幽翠,曰多稼。

南园内各景点皆取主人曾祖韩琦之诗句而名之,如“许闲”、“和容”、“寒碧”、“藏春”、“凌风”、“西湖洞天”、“归耕之庄”等。于此可见韩侂胄的家学渊源、文化修养和审美趣味,陆游记中悉数列出,亦是一种趣味认同。

接下一段荡开一笔,作者由南园生发议论:

自绍兴以来,王公将相之园林相望,莫能及南园之仿佛者。公之志,岂在于登临游观之美哉!始曰许闲,终曰归耕,是公之志也。公之为此名,皆取于忠献王之诗,则公之志,忠献之志也。与忠献同时功名富贵略相埒者,岂无其人?今百四五十年,其后往往寂寥无闻,韩氏子孙功足以铭彝鼎、被弦歌者,独相踵也。逮至于公,勤劳王家,勋在社稷,复如忠献之盛。而又谦恭抑畏,拳拳志忠献之志,不忘如此。公之子孙,又将嗣公之志而不敢忘。则韩氏之昌,将与宋无极,虽周之齐鲁,尚何加哉!或曰:上方倚公如济大川之舟,公虽欲遂其志,其可得哉?是不然,知上之倚公,而不知公之自处,知公之勋业,而不知公之志,此南园之所以不可无述。《放翁逸稿》卷上)陆游说,南园虽美,但主人的志趣并不在于“登临游观”,“许闲”、“归耕”是韩琦之“志”,也是韩侂胄之“志”。陆游称赞韩侂胄人格高尚,虽“勤劳王家,勋在社稷”,但“谦恭抑畏”以“自处”。韩氏之昌并不赖其功名勋业,而赖其高尚志趣,南园即明证。陆游自称“知公之志”。最后一段是门面、客套话,陆游自称“愚且老”,此记“无谀辞,无侈言”,内心明白可能由此招致讥评。静态看,记中对韩侂胄的颂赞可谓无以复加,如说:“韩氏之昌,将与宋无极,虽周之齐鲁,尚何加哉!”但细观此文,陆游意在说明,韩侂胄继承韩琦之志,勤劳王家,功勋卓著,但却不居功自傲,善于“自处”,且生活中有雅趣。记中只是将韩侂胄心志写出,以陆游的身份和处境也只能如此写。

嘉泰三年(1203)四月乙巳,陆游又为韩侂胄作《阅古泉记》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