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1.
夏琰已经很少做梦了，尤其是像现在这般甘甜美妙的梦，其中流水声声还夹杂着清脆的琴音，只是四肢的疼痛逐渐剥夺他的力气。
夏琰歪歪头，彻底醒了。
他勉强撑起身子下榻，晃晃悠悠地走到门前，此处应是深山之中，木屋一侧还有条潺潺小溪，沿着木阶走下去，他便看见了慕生枝。
溪水巨石之上，出尘如仙，恍若仙君下凡，遗世独立。
夏琰一时看呆，并未发现琴音已停，慕生枝正抬眼朝他看过来。
这少年披着自己的白衣，脸上少了一层血色，显得异常苍白。
慕生枝收起琴，飞身过去，问：“好些了？”
他这是在担心自己？
夏琰眼睛一转，顺势倒进他怀里，有气无力地抓住他的衣袖，道：“四肢酸痛，浑身无力。”
“……”
慕生枝扶着他，一只手抚上他的手腕，蹙眉。
这脉象平稳的很啊。
夏琰赶紧收回手，攀住他的脖颈死活不肯松开，在他怀里一个劲儿地打转儿，哼道：“太难受了……”
慕生枝看出他装病，也不戳穿，反正是自己琴音误伤总该做些什么补偿才是，索性弯身双臂使劲，轻松便将他抱了起来。
这这这……
夏琰老实巴交地握在他怀里，贪婪地闻着这人身上浓郁的桂花香气，下一瞬，便被慕生枝轻轻放在了床上，抽身离去。
“哎，你去哪儿？”
慕生枝头也不回：“给你做些吃的。”
灶台离床榻并不太远，夏琰侧着身将手臂枕在头下，一手捏着果子扔进嘴里解渴——方才他嚷着无聊，慕生枝便出去为了摘了些果子放在床边解闷吃。
慕生枝挽起衣袖露出小半截洁白的藕臂，伸进冷水中洗菜，有几缕乌黑的发丝低垂，慕生枝抬手轻轻别在耳后，继续专心做饭。
夏琰看的眼睛都直了，心中只念：绝色啊，绝色。
等果子吃完，慕生枝正好也将饭菜一样样的摆在了桌上，过来喊他：“吃饭。”
这人声音怎么也如此好听，清脆温柔，甜进心坎儿里。夏琰伸出手示意，道：“腿软，还是有些站不起来。”
慕生枝闻言深深地看着他，目光幽怨，就在夏琰招架不住马上就要自己从榻上滚下来时，他却好像妥协了一般走过来，将他扶起。
夏琰本就是个厚脸皮，别人给个杆子就能顺着往上爬，他看出慕生枝有心迁就，便更加变本加厉，道：“浑身没有力气，怎么吃啊。”
慕生枝盛饭的手一顿，无言地扭过头来。夏琰毫不畏惧地迎上他的目光，大有一副“小爷我就这样你能奈何”的欠揍模样，慕生枝叹口气，想着赶紧喂完饭把他送走，便“忍辱负重”地坐到他跟前，面无表情地问：“哪个？”
夏琰嬉皮笑脸地指指面前的菜，然后乖巧地张开嘴巴等待喂食。慕生枝长这么大，从来没有这么对过一个人，直接夹起菜便往他嘴里丢，烫的夏琰直叫唤：“太热了！”
慕生枝：“……”
看着他是真烫到了，慕生枝心里有些过意不去，将菜送到自己嘴边好歹吹了一会儿才敢喂给他。夏琰看着他一脸紧张地盯着自己咽下去才舒了一口气，直觉好玩儿。方才匆忙，慕生枝挽起的衣袖还未放下，夏琰透过余光仔细打量这小半截光滑的小臂，心里不自觉地痒痒。
慕生枝用筷子轻轻戳了下他的嘴角，道：“张嘴。”
夏琰乖巧地张嘴咬住，一边吃一边问：“你自己住在这儿吗？”
“嗯。”
“看你年纪也不大，自己一个人不孤单吗，父母呢。”
许是嫌他话太多，慕生枝一句也没回答，低头专心喂饭。夏琰也习惯了他这个冷淡的样子，自言自语也挺开心：“我好不容易出来一趟，第一个遇见的人就是你……哎，你多大了？”
慕生枝闻声抬眼看他，又低下头去，似是打定了主意不搭理他。
夏琰本就没奢望他能回答，自己在心里盘算了一会儿，道：“我今年也不过十五六岁的年纪，瞧着你比我大，我就叫你声哥哥罢，你可以唤我阿琰，这样显得亲昵些。”
听到“哥哥”两字，慕生枝握着木筷的手明显一顿，别扭地提醒他：“别乱喊。”
“这怎么能是乱喊呢，”夏琰笑眯眯地在他半露的小臂上抹了一把，乖乖地喊了声，“哥哥。”
慕生枝从小自己长大，一直独居在山林之中，偶尔出去也只为斩妖除魔，社会经验可谓一片空白。虽说看起来对人待事都是一副冷冷清清，从不放在心上的模样，可骨子里固执又传统。他是头一次遇见像夏琰这种人，不讲任何道理就往自己身边挤，野蛮霸道，又让人……无法拒绝……
慕生枝眨眨眼，抬手把最后一口饭塞进他嘴里，装作漫不经心地问：“你家在何方？”
夏琰早就料到他会问，在心里编了许久的谎话，小嘴一抿可怜极了，从善如流道：“我自小无父无母，年纪又小常常受人欺负，忍无可忍便逃了出来，谁知道碰见了哥哥。想着，哥哥也是自己一个人，不如收留我，两人做个伴，也有趣些。”
末了，又赶紧补充：“我吃的不多，平时可以帮哥哥做些杂活。至于睡觉的话，哥哥也不用担心，我……我自己寻个角落便可以……”
慕生枝蹙眉，怎么越说越可怜了。
夏琰半死不活地趴在桌子上，看这阵仗就知道打定了主意碰瓷，尤其那双水汪汪的大眼睛，跟会说话一样，这么忽闪忽闪地盯着他。慕生枝胸口一闷，没来由地心软了。
“嗯。”
夏琰静默片刻，突然意识到他在说什么，下一瞬便一蹦三尺高，扑上去抱着慕生枝又笑又跳的：“谢谢哥哥收留，谢谢哥哥！”
慕生枝素来不与人触碰，冷不丁被他扑了个满怀，魂儿都没了半条，半晌才缓过劲儿来，伸手将他扯开，挑眉：“有力气了？”
这……
慕生枝转身走出木屋，身后又传来一阵高过一阵的欢呼，他无声地扯动嘴角，心里隐隐预感，自己未来的日子怕是消停不了了。
02.
既然要住，就不能亏待了人家。慕生枝在屋里为夏琰又架了张床，睡得比自己还要好，连被子都要准备蚕丝的，可这小孩儿偏偏不识相，整天晚上往自己床上跑。夏琰身子骨弱，慕生枝的床又是木头的，怎么躺都不舒服，他训斥了许久无果，最后变成了两人一齐到夏琰的床上去睡，原来那张木床就变成了搁置杂物的地方。
这些年夏琰长得越发挺拔，竟比慕生枝还要高出一头，可脾性是一点没变，还跟个小孩儿似的。慕生枝拿他没办法，只能迁就着，慢慢地，便成了习惯。
“哥哥，我回来了！”
夏琰手里提两壶酒，另一手拿着把玉箫，几步走到慕生枝身后将他揽住，整个人的重量全压在他身上。慕生枝被撞的一晃，手扶在琴弦上，惊起了一串杂音，他无奈地叹道：“快起来。”
夏琰装作没听到，一手挑起酒壶送到他面前，献宝似地说：“瞧瞧，我这几日替山下几户人家除了邪祟，人家给的，香着呢。”
慕生枝看了一眼，眉间微蹙，正准备张口，却被他抢了先。
“我知道，行正义事不问回报，可这是人家非要给的我也没办法。我若执意不收岂不叫人家伤心了。”
分明就是自己想喝。
慕生枝不动声色地挪开他搭在自己腰间的手，可身后的人察觉，立刻又缠上去，搂得更紧了。慕生枝被他这股粘人劲儿弄得哭笑不得，在他手上轻拍了下，嗔道：“重。”
夏琰闻言，极不情愿地撒开手，坐到了他身侧。
慕生枝瞧了眼他手中的玉箫，漫不经心地开口：“这玉箫也算是上好灵器，起个名字罢。”
夏琰眨眨眼，不假思索道：“闲岁。”
“好。”
慕生枝收琴，转身往屋中去，夏琰起身快步跟上他，叽叽喳喳地讲着此次下山在镇子上好玩儿的事。慕生枝安静地听着，偶尔开口应答几句，但嘴边始终挂着笑意。
03.
又是那场梦，虚无缥缈的云间，夏琰满身血污地倒在自己面前，声嘶力竭地冲他喊：“你骗我！你骗我！”慕生枝心如刀割，冲上前去想把人抱住，可脚下生了顽力，如何也无法移动半分。耳边突然响起一个苍老坚韧的声音，低低地说：“遇之，杀之。”
慕生枝胸口一痛，猛地睁开眼。
月色透过纸窗肆无忌惮地挥洒进来，腰上传来一丝疼痛，他一低头，毫无意外地看见了夏琰环在腰间的手。慕生枝叹口气，试图将他移开，结果背后的人一察觉动作，整个人直接贴上来抱得更紧了。慕生枝反抗无果，索性就不反抗了，转个身面对他。夏琰睡得沉，连眉头都紧紧蹙在一起，倒让他看起来难见的稳重。
从这孩子带着满身谜团闯入他身边的那一刻起，他便知道夏琰有朝一日会成为一个大麻烦。慕生枝自问是个冷静自持之人，可偏偏他引以为傲的所有理智，在夏琰面前全部化为乌有，只剩下句，“他若不说，我便不强求”。其实当时，想要留下来的又岂止是夏琰一人，夏琰说的当真对，这些年有他陪着的日子是从未想过的生动充实。只是这样的日子过久了，他也开始惶惶不安起来。孩子大了，总要离开的，若是到了迫不得已分别的日子……慕生枝咬牙，硬生生打住了自己不合规矩地想象。
夏琰横在他腰间的手动了动，慢慢睁开了眼，四目相对，听见他说：“哥哥睡不着？”
慕生枝垂眸，视线落在他半敞的衣领处。
夏琰有一下没一下的轻拍他的背，声音若有若无，轻声哄：“快睡吧，好哥哥，明天还有事情要忙……”
话没说完，自己就又睡了过去，可手还记得轻拍的动作。慕生枝弯起嘴角，抬手拧了下他的鼻尖，头一次有了顺心而为的念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