纯如1985年被伊利诺伊大学录取,攻读数学和计算机学双学位。那年秋天,第一学年开始之前,纯如已经注册了伊利诺伊大学的夏季微积分课程。夏季课程时间短、课业重,她每天都要非常勤奋地学习。因为用功,纯如拿到了A等成绩。
夏季结束时,我们从东海岸度假回来后,纯如搬到了亨德里克大楼,这是位于厄巴纳的一栋私人所有的高层建筑,离校园很近。大楼和物理系大楼同在一个街区,与我位于莫瑞尔大楼的实验室也仅有一街之隔。
纯如搬家的那天,我们都去帮忙,纯恺也不例外。校园里满是学生和帮忙的家长。小镇被嘈杂声唤醒,与夏季的宁静形成巨大反差。终于,纯如离开了我们的家——她现在是一个独立的个体了。事实上,她只需开车十分钟就可以回家,离她父亲的办公室或我的实验室也只有5分钟步行距离。然而,她现在自己生活了。
第一个周末,纯如是回家过的。她非常开心,兴高采烈。她把所有的脏衣服都带了回来。洗衣服的时候,她向我们描述在亨德里克大楼里的生活和她的学业。和她同住的女孩们都不错,但远没纯如那么用功。大多数住在那里的学生来自芝加哥或附近地区,她们相处得很好。纯如美丽而幸福的笑容仿如一朵盛放的鲜花。当我看见她笑的时候,我和她一样开心。
纯如告诉我,她喜欢伊利诺伊大学的庞大,这样她可以见到许多不同的人。她也喜欢校园里的自由气氛。她说,在这么大的学校里,人们互相之间都不怎么了解,因此不会像在小学校里那样彼此评头品足。她在这里正好如鱼得水。
注册和选课过程中,就第一学期该选什么课的问题,纯如征求了绍进的意见。毕竟,绍进在物理系担任了多年选课顾问。绍进告诉纯如,如果她想主修数学和计算机学,就算学校只要求她上物理学101和102这两门基础课程即可,但以他的建议,还是应该换成物理学106和107这两门相对难度较高的课程。数学和计算机学隶属于文理学院。只有工科学生才需要选修较难的物理学106和107课程。但绍进告诉纯如,对于主修数学和计算机科学的学生来说,物理学是基础。纯如听从了爸爸的建议,注册了物理学106这门课。
纯如学习很用功,只有当要钱付学费、房租或膳食书本费的时候,她才会到我或者她爸爸的办公室来。此外,我们还给了她一笔置装费。这时候,纯如已经对自己的美貌有所了解,她开始喜欢买衣服。她在格林街上发现了一家小店,专卖从印度进口的带有异国风情的花衣服,价格相对便宜。因为纯如又瘦又高,什么衣服穿在她身上都好看。她曾给我看一件从印度进口的五彩细棉布裙,还有一件黑色的长袖上装。穿上这些衣服,再配上一头长长的黑色卷发(高中最后一年,纯如在校园的一家美发店里烫了头发),她看上去如同一个来自古老中东国家的华贵少女。
除了买一些必需品,纯如通常不会花很多时间购物。她穿着T恤衫和牛仔裤去上课。只有参加派对时,她的那些漂亮衣服才会派上用场。买东西时她总要先看看价签。我想在这方面她是受了我们的影响。绍进和我都是靠奖学金来的美国,没什么钱。我们精打细算,非常节俭。这已成为习惯,虽然后来我们的收入有所改善。我们总是告诉纯如,我们不该在并不真正需要的东西上浪费时间和金钱。
纯如告诉我们,在校园里,她经常受到男同学的关注和赞美。她似乎很喜欢这种成为关注中心的感觉。我知道,学习之外,她也会去参加派对、去电影院。她很享受大学生活。她不仅和计算机系的同学交往,还认识了工程系和英语系的许多同学。
每到周末,纯如把脏衣服带回家洗,顺便看一眼她的猫——她非常想念“猫”。与此同时,她也向绍进请教一些在课堂上没听懂的数学或物理问题。纯如的大学第一学期结束时一切皆大欢喜,她的平均成绩很高,为此还受到系里的嘉奖。
1986年也是我职业生涯中大有收获的一年。1986年1月,我发现了此前已研究多年的一种细菌酶的蛋白质序列与另外一种酶的蛋白质序列极其相似。关于两种蛋白质序列同源性的发现解释了它们的许多特性。我在两次全国性学术会议上报告了我的成果。3月份,我到华盛顿特区参加美国微生物学会的年会,当年6月,我又去了华盛顿,参加生化学会的年会。我忙于自己的研究,无暇分身。1984年,纯恺在伊大附中上二年级,从那一年起,我开始全职工作,因为我觉得孩子们放学回家之后不再需要我了。我在学术期刊上发表了几篇论文,几乎每年都有一篇论文发表。
1986年春天,纯如进入大学的第二学期,她在物理学107这门课上遇到了些麻烦。她经常回家请绍进帮忙,但我能看出,她的心不在物理学上。那时候,纯如告诉我说,她准备成立一个名为“伊利诺伊人文学会”(Illini Literary Society)的学生文学社团组织。她发现,只要可以提交一份组织活动经费预算,就有可能申请到学校的财务支持。最终,纯如用这办法筹到了些钱。她后来用这笔钱办了份名为“大开眼界”(Open Wide)的杂志。她跟我们谈起如何向学生中的文学爱好者征集诗歌、小说或原创的乐曲及艺术作品,然后在杂志上发表。和高中时代一样,她对新杂志充满热情,总是兴高采烈地谈起它。
第二学期的最后几周,纯如埋头苦读物理学107,可最终这门课只得了个C,这让她很不高兴。或许她会暗自抱怨爸爸,劝她修了这门为工科学生开设的较难的物理课。第一学年结束后,那年夏天,纯如打算修一门夏季课程:微分方程。我们觉得这是个好主意。在我们家里,读书上课总是受到鼓励的,这次也不例外。
1986年夏天,我们的房子需要进行一些整修和维护工作。木质的外墙需要重新粉刷,车库上方烂掉的木头层板也有待更换。我忙于利用这为期一个月的暑假完成房屋维修工作。我们告诉纯如和纯恺,既然住在同一屋檐下,已经长成大学生和高中生的他们两个也应承担起一部分责任。
和一般十来岁的少年一样,纯如和纯恺都不愿意做家务,除非被强迫并能得到好处。我们在外面粉刷房屋侧墙或修剪草坪的时候,纯如反复跟我们说,人类应当发明出更多的可以取代体力劳动的机器。很显然,纯如相信她是个更好的脑力工作者而非体力工作者。那个夏天是纯如在家里待的最后一个夏天。从那之后,她就开始找只要求她动脑不要求她动手的工作了。
1986年秋天,纯如大二第一学期开始后,她搬进了伊利诺伊大学的学生宿舍ISR。这里离校园非常近,去上课只需要走几分钟的路。
大学二年级,纯如开始思索自己到底真心喜欢什么。那年秋天,她修了一门数学必修课抽象代数。从第一堂课起,她就学得十分艰难。上了几堂课后,纯如回家对她爸爸抱怨说,她花了一整个下午的时间想要理解教科书第一页上的内容,结果还是一无所获。往轻里说,她非常沮丧。绍进拿教科书看了看,然后同意了纯如的看法。他说他也不明白为什么数学家要把话说得如此佶屈聱牙,让学生们看不懂。绍进开始用自己的话向纯如解释那个数学理论的含义。纯如看上去终于理解了第一页上的内容,但随着课程继续,新理论源源不绝。第一次考试的时候,纯如考得很差,她立即放弃了这门课。这件事让她大为灰心,开始重新考虑自己是否真的想成为一名理论数学家。她告诉我们,以前她觉得数学有趣,但现在她再也不那么想了。
在我看来,纯如数学挂科的一个原因是她手头同时在做太多的杂事——她的兴趣太、太广泛了!她加入了合唱团,为自己的文学社团招募新人,阅读自己感兴趣的书,还像其他大学女生那样,喜欢参加各种派对。她告诉我说,她想要体验大学生活的方方面面。她给我看过几张她在万圣节派对上拍的照片。她穿的就像个夏威夷女孩一样,摆出跳草裙舞的姿势。她说,住在ISR里,如果你想参加的话,每天晚上都有派对。
放弃抽象代数这门课后,纯如有点动摇。她开始问自己,是否还要继续读数学和计算机科学。有一天,她回到家,非常严肃地与我们谈起此事。她说,她喜欢数学和计算机科学,但她更喜欢写作和心理学。她想要转到英文系或是心理学系去。那天晚上我们谈了很久。我们告诉她,如果她想要转系的话,我们并不反对。我们知道,只有一个人真心爱上一件事,才会愿意为之投入时间,最终获得成功。纯如如释重负——她一直以为我们会反对她转系。绍进和我都喜欢科学,毫无疑问,我们鼓励自己的孩子也走同一道路。但我们对纯如强调说,我们相信,只有读她真心喜欢并愿意投入时间的学科,她才会有所成就。在后来的岁月,纯如表示她感谢我们让她自己自由选择她喜欢的职业。相反,纯如说,有些中国父母强迫自己的子女学医科或法律这样的科目,而不是孩子自己真心喜欢的项目。
接下来,纯如开始考虑到底该学文学、新闻学还是心理学。我鼓励她收集各方面信息,和每个系的学生及教授都谈谈。在与英文系和新闻系的一些朋友聊过之后,纯如最终选择转系到新闻系。她说,学新闻不仅可以让她有机会写作,还能与各种各样有趣的人打交道,从而丰富她的人生阅历。
决定转到新闻系后,纯如去拜访了传播学院的院长。纯如告诉我们,见面时,传播学院的院长建议她转系前三思。他对她说,新闻系的学生毕业后很难找到工作,而计算机系的学生却十分抢手。他让纯如从长远考虑一下,如果仍旧坚持要转系的话,再来找他。纯如又花了一个学期的时间才最终决定到底要不要转学新闻。事实上,纯如大学第一年的成绩很不错,两个学期都是受嘉奖的高分学生。她不光选了数学课和计算机课,还选修了修辞学、心理学、哲学和音乐课。她选的科目比达到毕业要求的多多了。
1987年1月,约翰·克罗宁教授关于提升我为客座助理教授的提议在系里大会上获得通过。全家都把这当成一件大事。纯如尤其替我开心。她认为我早就该得到提升。很久很久以前,纯如和我曾探讨过女性在社会中的角色。我们一致认为,虽然在这个国家女性已经在许多方面赢得了与男性同等的权利,但仍存在许多不公平的待遇——例如工作报酬。女性的薪水和升职机会远远落后于男性,更不用说对于女性来说,兼顾家庭与事业就更加困难,而男性通常不会作出类似的牺牲,也不会被要求在两者之间作出选择。
纯如读过许多女权主义的书。她受贝蒂·弗里丹(Betty Friedan)的影响很深。她告诉我说,她与弗里丹的看法一致。她认为,在过去,社会中对女性存在众多不公。每当谈及女性话题,我们便会就此展开讨论,而我也得以获知纯如的观点。从很早时候起,纯如就对所有这一切看得清清楚楚,她不想落入绝大多数女性都会深陷其中的陷阱。她极其渴望拥有独特的自我。她雄心勃勃,决意一定要有自己的事业。
1987年5月,纯如大二学年结束。还在1月份时,她就已经开始着手寻找暑期工作。她告诉我们,在计算机课上她认识了一个名叫詹姆斯的同学。詹姆斯此前的一个夏天在芝加哥郊区的一家计算机公司工作。詹姆斯对纯如很好,愿意介绍她到同一家公司去。这家名叫微系统(Microsystems)的公司位于芝加哥郊区的霍夫曼园区(Hoffman Estates)。就这样,1987年1月的一个周六,纯如请求我们带她去芝加哥。经詹姆斯介绍,她将接受微系统公司一名主管的面试。几周后,微系统公司接受了纯如的暑假实习申请。她非常激动,马上开始在公司附近寻找暑假时的临时住处。她在宿舍楼的公告板上贴出了广告。没过多久,一个住在同一栋宿舍楼里、父母家离霍夫曼园区不远的伊利诺伊帕拉丁市的学生就给纯如打来电话。她家里有一个空房间可以出租。纯如从未想过居然会如此幸运,对于自己可以在这么短的时间内解决所有问题大为吃惊。
这是纯如为了工作第一次离家独自生活。她对此非常兴奋。她每周工作40小时,报酬是300美元。如果加班的话,还会有额外补助。在微系统公司工作了10周后,纯如攒下了差不多1 400美元。她每个月都把工资存起来,非常骄傲地向我炫耀她的银行存折。
微系统公司的这份暑期工本来主要是为该公司编写计算机软件程序,但没过多久,他们就发现,纯如也很擅长文字。纯如发现,指导员工如何使用该公司软件的说明书编写得非常糟糕,令人难以理解。在纯如提出抱怨之后,公司请她改写这份说明书。纯如先是让自己全面理解了整个系统,然后假设自己是一个从来没有用过计算机的新人,从这个角度重新改写了说明书。她非常努力,下笔如飞,按计划完成了这第一项任务。公司总裁对此印象深刻,他请纯如再改写另一份说明书。纯如努力在暑假实习结束前完成了第二份说明书。回家后,她把那份经她改写的厚厚的说明书展示给我们看。那家公司很喜欢她,公司总裁为纯如写了一封高度赞扬的推荐信,还告诉纯如,随时欢迎她再来这里工作,并愿意在她毕业后聘用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