罗宪在十字街头斩了那个传播刘禅降魏消息的商贩之后,又以严防奸细为名,把所有的商贩都赶出了永安城。驻守永安将士的心安定了下来,城内也平静了下来。但罗宪的心中却始终无法平静下来,许许多多令他烦恼的念头接二连三地冒了出来,搅得他焦躁不安。从那个商贩至死都不改口的情形来分析判断,商贩之言虽可能会有些出入,但不可能是无中生有,成都即使没有落入魏军的手中,大概也已经陷入了魏军的包围之中。可令他大为疑惑的是,那些兵临城下的魏军又是从何而来?是钟会已攻下了剑门关,率军长驱直入威逼成都?这不太可能。凭着大将军姜维的智勇和丰富的作战经验,再加上天险剑门关和四万精锐兵马,魏军要攻下剑门关谈何容易!那么是正如商贩所说,邓艾铤而走险,率军翻越摩天岭,经左儋道偷袭成都?这似乎也不可能。摩天岭险恶异常,兵马无法通过,即使有少数魏兵绝处逢生,侥幸过了摩天岭,恐怕也已是半死不活,不能再战。更何况江油关还有五千养精蓄锐、以逸待劳的兵马在等待着他们,其下场也就可想而知了……
一连数日,罗宪白天装得好像任何事情都没有发生过一样,照旧是早出晚归,操练兵马,巡察防务,勉励将士。但一回到太守府,他就变得焦急彷徨起来,有时久久地在大堂上踱步,有时整夜面对着地图发呆。
罗宪在焦急彷徨中度过了几个难眠之夜后,终于等来了大将军姜维从郪县送来的书信。姜维在信中直言不讳地把邓艾率军翻越摩天岭、奇袭江油关、智取涪城、诸葛瞻战死绵竹以及他率领主力撤出剑门关之事一一如实道出;并说明京师成都已经无法保全,他准备奉后主刘禅退往江州,暂避敌锋,积蓄力量,以待后图。信中还再三要求罗宪固守永安,严防吴军趁机西进,保住巴东……
读罢姜维的书信,罗宪悲喜交加,不能自已。所悲者,是京师成都必失无疑,后主要流亡江州;所喜者,是后主还在,大将军姜维还在,国家的精锐兵马还在,复国还有希望。他甚至还天真地幻想着:经过这次天翻地覆的变化,能使贤愚不分、忠奸不辨的后主幡然悔悟,洗心革面,卧薪尝胆,励精图治……与此同时,他再次感到了固守永安的重要与自己肩负的重任:只有守住了永安,才可保住巴东地区,后主才有栖身之处,大将军姜维和那四万精锐兵马才有周旋和用武之地,复国才有希望和可能;若永安不保,这一切都将化为泡影,他不仅无颜面对后主刘禅和大将军姜维,而且也要成为国家的千古罪人!
接到姜维的书信后,罗宪心中踏实了许多。他一面激励驻守永安的将士忠心报国,誓守永安,竭尽全力为复国做贡献;一面急切地等待着后主移驾江州,等待着大将军姜维率军进入巴东。只有如此,才能安定守城将士的情绪,永安才算是有了依靠。
然而,罗宪万万没有想到,他等来等去,等到的却是姜维已奉后主之命率军降魏、沿江各郡县守令或降或逃的消息,随后就是后主命他“举郡降魏”的诏书敕令。
这一下,罗宪被抛进了痛苦的深渊:蜀国已经彻底覆灭,复国的希望已不复存在。他作为一个小小的太守,根本无力回天,只能眼睁睁地看着自己效忠了大半生的国家从此销声匿迹;他为这个国家所奉献出的忠诚和耗费的心血,全都付之东流,化为乌有!他悲伤难忍,痛不欲生;他只觉得眼前一片漆黑,前程一片渺茫
正当罗宪在痛苦的深渊中挣扎之时,他却意外地收到了吴国步协送来的书信。书信中写道:
……自奸雄曹操篡汉以来,大好河山四分五裂,炎黄子孙遭受涂炭。贵国先帝与我国大皇帝不畏强暴,奋起抗曹。孙刘联手,曾大败不可一世之曹操;吴蜀结盟,曾挫败欲鲸吞天下之曹魏。吴蜀两国同饮长江之水,共对北方之敌,情同手足,同舟共济,一荣俱荣,一损俱损……今司马昭步曹操之后尘,恃强凌弱,进军巴蜀。我国应贵国后主之请,遵往昔订立之盟,置本国安危于不顾,冒险遣出重兵进逼魏国之寿春、襄阳等要地,意欲迫使司马昭撤回西进之兵,使贵国渡过难关。然而风云突变,邓艾偷袭得手,致使贵国后主蒙难、京师陷落,百万民众沦为亡国之奴,巴蜀大地落入仇敌之手。我国君臣将士对此无不义愤填膺,岂能坐视不顾,袖手旁观!我军乃仁义之师,以抗暴济弱为己任,岂能容忍敌寇强占盟国之地,蹂躏盟国百姓!故而,我军欲大兴义兵,沿江西进,驱逐入侵贵国之敌,以尽盟国之谊。待将魏军逐出巴蜀、后主重登宝座之后,我军立即退兵……太守乃忠义之士,今目睹国家颠覆、君主蒙难,其亡国之痛、臣子之耻定倍加沉重,复国之念、救主之意更迫不及待。望太守以复国救主为重,以百万民众为念,协助我军入蜀灭敌。待到巴蜀重见天日、贵国重立之时,太守不仅功高勋著,而且可名垂青史……
步协的来信中虽说得冠冕堂皇,把此次起兵西进说成是为了履行吴蜀之盟约,完全是为了解盟国之危、救盟国之难。但罗宪却明确地看出了吴国的真正意图和目的:救援蜀国是假,占据巴东是真;请他协助吴军西上驱敌是假,让他献出永安、让出夔门是真!
此时的罗宪就像一个失去了前进目标而又置身于十字路口的行人,摆在他面前的道路共有四条:一是投靠吴国,放吴军进入巴东,与魏军共同瓜分巴蜀之地;二是像姜维和其他那些郡守一样,奉后主之命降魏,把永安和夔门拱手交给魏军;三是既不投吴也不降魏,死守孤城,与永安共存亡;四是仿效有的郡守,弃城而逃,一走了之,隐姓埋名,老死山林……献地投吴?他虽可讨得吴国的欢心,甚至还会升官晋爵,但他却要落个引狼入室、卖国求荣的恶名,让后人耻笑……奉诏降魏?他虽可保住忠君的名分,但却违背了自己“宁肯玉碎,不可瓦全”的人生信条……死守孤城?他虽可得到个忠义刚烈之名,但却必然要玉石俱焚,使属下的三千将士死伤殆尽……弃城而走?他虽可保住自己的清白,独自逍遥,但却要丢弃那些曾追随自己多年的将士官吏,非君子之所为……
罗宪在极端矛盾中犹豫彷徨了两三天,仍无法作出选择并决定自己的去向。正当他在人生的十字路口上久久徘徊之际,参军杨宗急匆匆地来到了太守府,神情紧张地向他禀报:“末将连续接到多名暗探之报,吴国抚军将军步协正在调集兵将与战船,不日将溯流而上,抵达夔门。我守城将士人心惶惶,议论纷纷。我军何去何从,是守是走,请太守速作决断。”
事情已迫在眉睫,容不得罗宪再拖延迟缓。他沉思了片刻,试探地问着杨宗:“值此国覆主降之际,我一个小小太守,地只有一郡,兵只有三千,实难作出决断。以杨参军之见,我该如何是好?”
杨宗原是永安守军中的一名小官吏,罗宪任永安太守后,见他武艺出众,作战勇敢,且为人正直仗义,对他大为赏识,逐步提升,成为参军。杨宗从军多年,久居人下,历经几任太守,均郤郤不得志,自遇到了罗宪之后,才受到重用。对于这种知遇之恩,杨宗铭记在心,并甘愿以身相许,就不假思索地说:“末将惟太守之命是从,即使赴汤蹈火也绝不回头!”
罗宪点了点头,又问:“其余将士有何议论?”
杨宗略作思忖。诚恳地回答:“据末将所知,绝大多数将士曾受到太守之恩泽,甘愿追随太守。只是太守要早作决断,以免失掉时机,到时战又战不得,降又降不得,守又守不得,走又走不得。”
罗宪紧锁起双眉,苦思冥想了好大一阵,才痛下了决心,严肃地吩咐着杨宗:“杨参军,汝立即把守城将士集中于南城楼下,我有话要说。”
“遵命!”杨宗知罗宪已作出了决定,想问又不敢问,应了一声,转身集合兵将去了。
杨宗走后,罗宪又把郡中管理钱粮的官吏唤来,不容置疑地说:“汝立即将郡中所有银钱运到南城楼上,不得有误!”
那官吏深感疑惑,不解地问:“太守意欲何为?”
罗宪威严地说:“我自有用处,汝休要多问,马上去办!”
“是!”那官吏不敢违抗罗宪的命令,满腹狐疑地走了。
罗宪闭上双眼,静坐默想了一会,然后像是要上战场似的,浑身上下披挂整齐,带上儿子罗袭和侄子罗尚,向南城楼走去。
罗袭是罗宪的独生子,今年十八岁,本随母亲住在成都。魏蜀之战开始后,他奉母命来到永安,侍卫父亲。罗尚是罗宪之兄罗式的独生子,今年二十岁。前几年罗式病故后,罗宪就把罗尚接到了永安,一直带在身边。这小兄弟两个见罗宪脸色阴沉、神情严峻,吓得一句话也不敢说,默默地跟在罗宪的身后。
当罗宪登上南城楼时,杨宗已把全城的兵将集结在城头下,管理钱粮的官吏也把几十箱银钱运到了城头上。罗宪俯视着城楼下队列严整的兵将,严厉地命令管理钱粮的官吏:“将所有银钱从城头上抛撒下去!”
罗宪这道奇怪的命令,一下子把那个官吏搞懵了,惊愕地打量着罗宪,不知所措地说:“太守究竟意欲何为?”
“休要多言!往下抛撒!”罗宪斩钉截铁地说,随后又亲自动手,把一箱银钱抛撒下城头。
罗袭、罗尚见状,不敢袖手旁观。赶紧仿效着罗宪的样子,把一箱箱的银钱往城楼下抛撒。
雪白的银锭和橙色的铜钱,犹如一阵猛烈的冰雹,从城头上跌落下去,噼噼啪啪响成一片。不一会儿,城下就铺了厚厚的一大片。
城下那些等待着太守训诫的兵将,被这突如其来的、从未见过的情形惊呆了,一个个瞠目结舌地望着那纷纷跌落的银钱,不知发生了什么事情,也不知该如何是好。
城头上的几十箱银钱全部抛撒下去后,罗宪才朝着城下的兵将拱拱手,声色俱厉地说:“弟兄们,罗某今日将诸位召集在一起,有要事相告。国家不幸,遭遇大难。如今国覆君降,巴蜀易主。后主已经降诏,敕令我归顺魏国。罗某乃朝廷命官,虽心有不甘,不愿瓦全,然君命难违,只好违心奉诏,以尽臣子之道。罗某之心,只有天知地知自知……吴国虽与我国有唇齿之盟,然其违盟背约,久欲吞并我巴蜀。当我国大兵压境、危在旦夕之际,后主曾请吴国出兵攻击魏国后方,以迫使魏军回兵东救。吴国虽应允了后主之请,但却阳奉阴违,只是隔靴搔痒地佯攻寿春与襄阳,雷声大雨点小,根本无济于事;相反,他们却把重兵部署在巫县与秭归,窥视我夔门与永安,伺机西进。今我国倾覆,吴国不仅不恤我难,反而要趁火打劫,抢占我夔门与永安,瓜分我巴蜀。对此等背信弃义、落井下石之盟国,我岂能献城卖关,让其大获渔翁之利!故而,我思之再三,决定死守夔门与永安。弟兄们皆非朝廷命官,且均有父母兄弟、妻子儿女,思长念亲之情不可避免,或走或留,悉听尊便,罗某绝不强求。愿留者,要抱定必死之念,与夔门、永安共存亡,不得贪生怕死,不得临阵脱逃;欲走者,请到城头下自取路费盘缠,郡中所存之银钱均在此处,取多取少亦悉听尊便……”
罗宪这番出乎人们意料之外的坦诚之语,又把城下的兵将听了个目瞪口呆,他们都直愣愣地仰望着城头上的罗宪,默然无语,好似还没有完全反应过来。
罗宪俯视着城下那一大片鸦雀无声的兵将,再次郑重地说:“弟兄们,罗某方才之言,皆是出自肺腑,绝非妄语。愿留者,原地不动;欲走者,请向前自取银钱,罗某绝无怪罪之意,任何人也不得干涉与讥讽!”
罗宪的话提醒了城下的兵将,使他们从愣怔中反应了过来,先是发出一阵窃窃私语,后又传来一阵嘁嘁喳喳的议论声,好久才有百十名四旬左右的老兵从队列中走出,来到那一大片银钱跟前,一齐跪倒在地,七嘴八舌、参差不齐地说:“……非小人不愿留下来与太守大人一起共赴国难,而是小人上有年迈之父母,下有尚未成年之子女……请太守大人恕罪!”说罢,又连连叩头,以表歉意。
罗宪望着那群与自己年纪相仿的老兵,声音有些颤抖和沙哑地说:“老弟兄们,不必如此。赡养老人,抚育子女,乃天经地义之事,何罪之有?多取些银钱回家吧!”
那群老兵又给罗宪叩了个头,每人仅仅取了一串铜钱,低着头愧疚地离去了。
罗宪目送着那群离去的老兵,大声地说:“老弟兄们!一路走好,早日与家人团聚,我等来世再相见吧!”
要走的人都已经离开了,城头下又安静了下来。兵将们默然肃立,仰望着城头上的罗宪。而那一大片银锭和铜钱,似乎成了被人遗弃之物,不屑一顾。
罗宪再次向城下的兵将拱拱手,感激地说:“多谢弟兄们不弃,罗某感激不尽!”
城下的杨宗接着罗宪的话高声说道:“我等甘愿跟随太守,共赴国难,誓与永安、夔门共存亡!”
“跟随太守,共赴国难,誓与永安、夔门共存亡!”城下的兵将齐声高喊。巨大的喊声冲天而起,直上云霄,在永安和夔门上空回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