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天以后,孙皓一行人来到距离建业仅三四十里的牛屯(牛屯:地名,故址在今江苏南京东南。)。为了迎接孙皓进京即位,濮阳兴已率领文武百官.带着法驾(法驾:皇帝的车驾。万或就从地上爬起来,一左一右地搀扶着孙皓,向那顶临时充当便殿的大帐走去。),提前一日来到此处迎候。由牛屯通往建业城的官道,进行了一番认真的修整,新铺了一层黄澄澄的细沙,显得笔直宽阔,金光闪闪。大道的两旁临时支起了许多顶军帐,像是在一夜之间平地上突然冒出了一大片蘑菇。这许多顶军帐,众星捧月般地簇拥着一顶金黄色的大帐篷,好似一个大草帽,雄踞于那一大片蘑菇正中。这就是临时为孙皓专设的便殿。便殿之中,铺着猩红色的地毯,坐北朝南地摆放着御座。
刚交巳时,濮阳兴就带领着身穿朝服的文武百官,来到了大道上,恭候着孙皓的大驾光临。张布顶盔披甲,率领着两千名全副武装的禁军。列队于大道两侧。
此时虽已人秋,但在江南却正是“秋老虎”猖獗的时候。炎热就像是一头不甘退走的怪兽,在进行着最后的挣扎,向着那些正在恭候着孙皓的文武大臣和禁军展开猛烈的进攻,把他们一个个折磨得汗流浃背,犹如负重的老牛,大口大口地喘着粗气,排泄着体内的热量。那些年轻体壮的禁军还勉强能够支持,仍一动不动地站立着;而一些年老体衰、弱不禁风的文官则支撑不住了,不时有人中暑而昏倒在地;就是濮阳兴也几乎熬不下去了,摇摇晃晃地站立不稳,多亏身边的万或及时扶住了他,才没有栽倒。
刚近午时,孙皓一行人终于出现在那些朝臣的眼前。这时,濮阳兴像是被强烈地刺激了一下,陡然来了精神,带领着满朝文武迎上前去,跪倒在孙皓的车前,诚惶诚恐地说:“臣濮阳兴与文武百官恭迎圣驾!”
孙皓赶紧从车上跳下来,双手扶起了濮阳兴,谦逊地说:“濮阳丞相莫要折杀我也!”
濮阳兴偷觑了孙皓一眼,见他风度翩翩,一副福相,不禁暗自欣喜,以为自己为国为民办了一件大好事。
孙皓又向那些跪伏在道路上的文武百官拱着手说:“皓托祖宗之庇荫,忝为乌程侯,岂敢受如此大礼!诸位快快请起,莫要将皓放之炉火上烤!”
濮阳兴再次跪倒在地,恳请道:“请陛下入便殿即位!”
那些跪伏在道路上的文武百官也齐声说:“请陛下入便殿即位!”
孙皓的脸上掠过一片得意之色,随即又变得严肃起来,再次拱着手说:“诸位万万不可如此……”
孙皓的话音还没有落,濮阳兴和孙皓一边半推半就地向前走着,一边喃喃自语着:“濮阳丞相千万不可……”
孙皓在满朝文武的簇拥下,进入了那座临时设置的便殿,一瞧见那庄严的御座,两眼立即进放出兴奋的光芒。随后,他便低下头去,缓慢地来到了御座的东厢,垂首而立。
濮阳兴用一只金盘托着皇帝的玉玺和虎符(虎符:古代朝廷用以调兵遣将的信物,铜铸,虎形,背有铭文,分两半,右半留朝中,左半授予统兵将帅或地方长官。调兵时由使臣持符验合,方能生效。),跪在孙皓的面前,恭敬有加地说:“请陛下受玺符,升御座即位!”
“请陛下受玺符,升御座即位!”文武百官跪倒在濮阳兴的身后,齐声请求着孙皓。
孙皓睁大双眼,用贪婪的目光紧盯着那代表着皇帝权力的玉玺和虎符,心中无比激动:拥有了这玉玺和虎符,他就变成了至高无上的皇帝,就可以主宰国家、臣民和军队的命运,就能够肆无忌惮地为所欲为;为了这玉玺和虎符,他的祖父数十年如一日,出生入死,东征西战,损耗掉数十万将士的鲜血和生命;还是为了这玉玺和虎符,他的父亲与叔父同室操戈,明争暗斗,直至付出了生命的代价。如今,这玉玺和虎符竟然出乎意外地摆放在他的面前,伸手可取,既不需要用出生入死的征战去换取,也不必以生命为代价去争夺……想到这里,他真恨不得立刻将那玉玺和虎符抢过来,抱在怀里!然而,他转念一想,又不得不把这种念头压下去,将贪婪的目光收回去,换上了一副惶恐不安的模样,言不由衷地说:“皓年轻无为,难以承继祖业,岂敢受此玺符!”
濮阳兴与群臣诚恳的请求和孙皓虚假的谦让连续重复了三遍,孙皓才接过他梦寐以求的玉玺和虎符,登上他向往已久的御座,假惺惺地说:“既然将相诸侯再三推举寡人,寡人敢不承受玺符!愿苍天保佑,祖宗显灵,使我大吴国家昌盛,社稷永固!望诸位爱卿同心同德,各尽其才,辅佐寡人,外御强敌,内除忧患,强国富民,中兴大吴!”
“陛下圣明,臣愿效犬马之劳!”群臣朝着端坐在御座上的孙皓稽首而拜,齐声应答。
孙皓瞧着那些俯首称臣的将相诸侯、文武百官,不由得心花怒放,满脸瓘笑……
简短的即位仪式结束后,孙皓在卤簿(卤簿:古代帝王驾出时扈从的仪仗队。)的引导之下,在文武百官的簇拥之下,在众多禁军的护卫之下,乘坐法驾离开了牛屯,浩浩荡荡地向着建业进发。
十二年前,年幼的孙皓跟随着由太子被贬为南阳王的父亲孙和,流着眼泪悲惨地离开了建业。那时,满朝文武人人自危,没有人敢于公开来为孙和送行,只有陆凯、陆抗兄弟二人来到荒郊野外,站在道路旁,含着泪默默地与孙和一家挥手告别。父亲痛苦而无奈的表情,母亲满脸的泪水,都在孙皓的脑海中留下了不可磨灭的烙印……
山不转水转,十二年之后,孙皓作为至尊至贵的皇帝,重新返回建业。历史与孙权开了一个大玩笑,也和吴国开了一个大玩笑,绕了一个大圈子后,又回到了原来的地方。孙皓端坐在包金镶玉、垂琉绘日的法驾之上,望着越来越近的建业城,怀着一种报复的心理,咬牙切齿地暗自说:“建业,朕又回来矣!朕要把这里折腾个天翻地覆,看谁能把朕如何!”
孙皓反反复复地默念着这几句话,在一片鼓乐喧天和前呼后拥之中,穿过了建业的宣阳门,进人了皇宫的公车门(公车门:太初宫的正南门,其东边为升贤门、左掖门,其西边为明扬门、右掖门。“臣叩见陛下!”),来到太初宫的正殿——神龙殿前。望着这座金碧辉煌、庄严雄伟的大殿,孙皓伫立了片刻。尽管这座大殿在他的印象中已经很淡薄了,但他永远忘不了小的时候跟随着父亲来此殿给祖父孙权祝寿时的情形,永远忘不了祖父孙权那高高在上的威风样子。十几年来,他做梦都想回到这里,做梦都想能够像祖父孙权那样坐在那高高的御座之上,俯视群臣,呼风唤雨。现在,他终于如愿以偿了,美梦成真了!
孙皓在偏殿中更换了衣冠,在两名宦官的搀扶下,踏着神龙殿前的丹陛,缓步走进那座神圣的大殿时,不由志得意满起来,心中暗暗地说:“祖父,孙儿也要面南而坐,称孤道寡!朕要好好体味一下做皇帝之滋味,要耍一耍做皇帝之威风,要尽情享受一番做皇帝之美妙!”
但当孙皓真的坐上那个祖父和两位叔父曾经坐过、父亲本来也可以坐但却没有坐成的御座后,心中突然有些恍惚起来,他不敢相信这一切都是真的,甚至怀疑自己是在做梦……
就在这时,濮阳兴带领着文武百官再次向孙皓稽首而拜,齐声说:孙皓这才从恍惚和疑惑中醒悟了过来,明白了眼前所发生的一切全是真的,并不是自己在做梦。现在,他真的已经坐在了祖父曾坐过多年的御座之上,真的像祖父那样成了至高无上的皇帝!他收起那些纷乱的思绪,稳定住心神,朗声地说:“众爱卿平身!”
“谢陛下!”文武百官站起身来,退到左右两厢,恭候着孙皓颁诏。
孙皓俯视着那些垂首而立、不敢仰视的文武百官,心中充满了自豪:这些威震敌胆的将军、才学高深的鸿儒、名扬四海的要人,如今都变成了他的臣子,都得规规矩矩地乖乖地听命于他!此时此刻,他才真正明白了身下这个御座具有多么神奇的威力和作用,他才真正懂得了为什么会有那么多人不惜以生命为代价来争夺这个座位!
孙皓沉默了片刻,轻咳了一声,威严地说:“朕以薄德,承继祖业,重任在身,惶恐之至。望众爱卿鼎力辅佐朕,以振国威,中兴大吴!故朕加封丞相濮阳兴为侍郎,封大将军丁奉为右大司马,封征北将军陆凯为镇西大将军,封镇军将军陆抗为镇军大将军④;封中军督张布为骠骑将军,封左典军万或为中军督、散骑中常侍⑤……其余爱卿皆秩加二等。”
孙皓的话音还在大殿中萦绕,文武百官便又一次跪伏于地,感恩戴德地说:“谢陛下隆恩!臣当竭尽全力,效忠陛下,虽肝脑涂地,在所不惜!”
文武百官谢恩已毕,退立两厢。濮阳兴出班奏道:“启奏陛下,遵照旧制,新君即位要在神龙殿前大兴歌舞,以示庆贺。为此,臣已作出安排,请陛下恩准。”
孙皓本是个喜好声色之人,早想一睹皇宫歌舞的精妙,只是因为刚刚登基,不便说出。今见濮阳兴已先提出,他岂能不应允,于是就顺水推舟地说:“朕初登大宝,对朝中礼仪不甚谙熟,就请丞相遵旧制行事。”
濮阳兴面露得意之色,喜眉笑眼地说:“请陛下先驾临偏殿用膳歇息,届时臣再去恭请陛下御驾光临,与群当夜幕刚刚降临太初宫时,神龙殿前就点亮了数不清的灯烛,把偌大的一片空地照得如同白昼。灯光烛影之中,鼓乐齐鸣,丝竹悠扬,伴随着时高时低、时缓时急、时而雄壮激昂、时而轻柔婉转的乐曲,那些装扮成天神、武士、仙女、后生的舞者相继粉墨登场,或歌或舞,或边歌边舞,此方罢来彼登场。那一串串高亢清亮、抑扬顿挫的歌声,像是一股股旋风,在神龙殿前盘旋了几圈,又飞出太初宫,在建业城内四处飘荡:
炎精缺,汉道微。皇纲弛,政德违。众奸炽,民罔依。赫武烈,越龙飞。陟天衢,耀灵威。鸣雷鼓,抗电麾。抚乾衡,镇地机。厉虎旅,骋熊罴。发神听。吐英奇。张角破,边韩羁。宛颍平,南土绥。神武章,渥泽施。金声震,仁风驰。显高门,启皇基。统罔极,垂将来。
曹操北代,拔柳城。乘胜席卷,遂南征。刘氏不睦,八郡震惊。众既降,操屠荆。舟车十万,扬风声。议诸狐疑,虑无成。赖我大皇,发圣明。虎臣雄烈,周与程。破操乌林,显章功名。
承天命,于昭圣德。三精垂象,符灵表德。巨石立,九穗植。龙金其鳞,乌赤其色。舆人歌,亿夫叹息。超龙升,袭帝服。躬淳懿,体玄默。夙兴临朝,劳谦日昃。易简以崇仁,放远谗与慝。举贤才,亲近有德。均田畴,茂稼穑。审法令,定品式。考功能,明黜陟。人思自尽,惟心与力。家国治,王道直。思我帝皇,寿万亿。长保天禄,祚无极。
玄化象以天,陛下圣真。张皇纲,率道以安民。惠泽宣流而云布,上下睦亲,君臣酣宴乐,激发弦歌扬妙新。修文筹庙胜,须时备驾巡洛津。康哉泰,四海欢忻,越与三五邻。
这几篇鼓吹曲辞,不仅简练概括地叙述了孙策、孙权的丰功伟绩和吴国的历史,而且还曲折巧妙地劝谏君王只有以圣德践位、修文训武、则天而行、仁泽流洽,方可“康哉泰”、“祚无极”。
那些立于丹陛下的文武百官,尤其是那些曾跟随着孙权打天下的老臣老将,都被这精彩的歌舞打动了,不禁回忆起那些金戈铁马、刀光剑影的征战生涯和难忘岁月,有的甚至激动得热泪盈眶。他们多么希望自己用血汗换来的江山能够千秋永固.多么盼望孙皓能够继承祖业巩固这份来之不易的基业!
可是,坐在丹陛之上的孙皓,对那几篇颇具深意的歌辞却毫不在意,甚至是听而不闻。他感兴趣的是那美妙的乐曲和精彩的歌舞,他最欣赏的是歌舞伎美好的身段和动人的容貌。他就像个只见过一些野花野草的乡下后生。突然来到了一座大花园,面对着大片姹紫嫣红、争奇斗艳的鲜花,真有些眼花缭乱,目不暇接。更为令他兴奋的是,眼前的这一切都已归他所有,他随时随地都可以取过来受用一番。至于祖辈创业的艰辛,则已经成为往事,与他无关。还有那些“修文训武”、“则天而行”,只不过是些陈词滥调,根本不必予以理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