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吴国的各派政治势力正在为立君之事而进行明争暗斗时,魏国的都城洛阳也正进行着一场立谁为晋王世子的政治较量与角逐。随着巴蜀紧张局势的逐渐有所缓和与夔门之危的解除,司马昭便把他的目光和注意力由巴蜀转回了洛阳,开始认真地考虑起立嗣的问题。
按照司马昭原定的作战方案,他计划在消灭了蜀国以后,伐蜀大军在巴蜀地区稍事休整,然后就挥师东进,顺流而下,扫平江汉,直捣建业,一鼓作气再灭掉吴国,完成三国一统的大业。然而,事与愿违,他万万没有料到,兵多将广的伐蜀大军,竟会遭到兵微将寡的姜维的如此顽强而有效的抵抗,几乎让他的伐蜀之战半途而废。后来,尽管他取得了伐蜀之战的最后胜利,但却损失惨重,消耗掉了七八万兵马和大量的粮草军资,使伐蜀大军的作战能力大为削弱,再东下去伐吴已是力不从心。更为严重的是,由于邓艾和钟会的被诛杀,能征惯战的陇右之军实际上已经瓦解,进入蜀地的中原将士也是四分五裂,人心思归,很难再形成一只有力的拳头,去打击远比蜀国要强大的吴国……这种种事先没有预料到的惨重损失和重大变故,使司马昭疑虑重重,不得不一再改变原定的作战方案,最后只好被迫放弃了“灭蜀后接着灭吴”的计划,决定暂时按兵不动,先积蓄力量,调整部署,待时机成熟后再去灭吴。免得火候不到就揭锅,将灭吴之战煮成了一锅“夹生饭”,欲弃不忍,欲吃不能!
尽管司马昭没有能够按照原定的作战计划统一天下,但这也已经使他的功绩超越了其父兄,把司马家族的权势推到了登峰造极的高度。如今,他已经与当年的魏武帝曹操一样,堂而皇之地登上了“王”位,距离他梦寐以求的“帝”位只有一步之遥了。他随时都可以取代那个毫无抗争能力的傀儡皇帝曹奂,入主皇宫,称孤道寡。
有所得就必然要有所失。自从司马昭决定用武力吞并蜀吴之后,两年来他提心吊胆,寝食不安,精神上一
世子:天子、诸侯王的嫡长子,皇位或王位的当然继承人。直处于高度的紧张状态之中,惟恐画虎不成反类犬,鸡飞蛋打,将他们父子兄弟几十年所创下的这份基业葬送掉。大概正是由于这种长时间的紧张状态和操劳过度,使他的身心都受到了很大的损伤,精力大为衰退,近来更是常常感到头晕目眩,疲惫不堪。这种明显的变化,迫使他不得不改变南面称孤的主意,决定仿效曹操,把皇帝的位子留给儿子去坐,自己只做为儿子称帝扫清障碍的周文王……
主意已定,司马昭就开始考虑起立谁为世子的问题。
司马昭共有九个儿子:司马炎、司马攸、司马兆、司马定国、司马广德、司马鉴、司马机、司马永祚和司马延祚。其中司马鉴、司马机、司马永祚和司马延祚是姬妾所生,不是嫡出,不可立为世子。在原配夫人王元姬所生的五个儿子中。司马兆、司马定国和司马广德皆幼年夭折。所以,可以立为世子的儿子就仅有司马炎和司马攸二人。
司马炎是嫡长子,按照“立嫡以长”的礼法和古训,这晋王世子之位是非他莫属。然而,不知是出于什么原因,司马昭对这个言语谨慎且有些唯唯诺诺的嫡长子并不十分喜欢,而是偏爱次子司马攸。
司马攸字大猷,比司马炎小十来岁,生得眉清目秀,面白如玉,儒雅俊美,风流倜傥,像是一位技艺高超的雕刻家精心雕琢出的一尊白玉娃娃。他性情温柔平和,待人宽厚诚恳,亲贤好施,多才多艺,爱经籍,能属文,善尺牍,工诗赋,琴棋书画无不精通,颇似当年的曹植。司马懿在世之时,就对这个浑身上下都充满了灵气的孙子非常喜爱,视为掌上明珠,常让其绕于膝前。司马师生前,也特别喜欢这个乖巧聪颖的侄子,对其倍加呵护。因司马师无子,司马昭欲把司马炎过继给兄长为后。以续其香火。但司马师却偏偏看中了司马攸,以他为嗣,并时常把他带在身边,待他胜过己出,几岁时便被封为长乐亭侯。司马师病故后,司马攸便袭封为舞阳侯……
大概是司马昭出于对父兄的敬重,因此对司马攸也就格外疼爱和另眼看待,每次见到了司马攸都会眉开眼笑,经常拍着自己的座位,呼唤着司马攸的乳名说:“桃符啊,此乃汝之座位也!”就是当着许多大臣的面,司马昭也曾不止一次地说:“天下者,我兄之天下也。我虽摄居相位,但百年之后,大业应归于攸。”其立谁为嗣的态度已多次流露了出来。
然而,说归说,可真正事到临头时,司马昭却又犹豫不决了。立嗣之事关系到司马家族的千秋大业,他们父子兄弟千辛万苦创下的这份基业能否传下去,就在此一举了!他必须选择一个能够掌管这份基业的人为嗣,而不能仅凭个人的感情和好恶行事;他必须慎之又慎,万无一失,确保司马氏不会重蹈曹氏的覆辙,绝不能在没有把握的情况下轻率地作出决定!司马昭毕竟是一个久经风雨和磨难的政坛老手,理智始终占着上风,尤其是在这种关系到司马家族兴衰荣辱的重大问题上,他更不会感情用事。因此,他决定还是再等一等,再看一看,再想一想,待到确有把握之后.再决定嗣位的归属。
这一日,司马昭正在书房内翻阅着典籍,探求着历朝历代在立嗣问题上的成败得失,反复比较着司马炎与司马攸的高低优劣,羊祜和杜预却不请自来,走进了司马昭的书房。
虽然司马昭有言在先:羊祜和杜预可以不经通报,随时来见他。任何人都不得加以阻拦。但羊祜和杜预却从来没有滥用过这一特权,无有紧要之事,绝不前来此处。今日他俩不请自来,肯定是出了什么大事!司马昭连忙把思绪从立嗣之事上收回来,关切地问道:“叔子、元凯有何紧要之事?”
“禀晋王。”羊祜公事公办地回答,“征东大将军石苞遣人从寿春送来密报,言吴主孙休已经病故,濮阳兴等人拥立乌程侯孙皓为帝,已于二十日前在建业即位。”
“孙休病故……孙皓即位……”司马昭有些愕然,喃喃自语道,“孙皓乃何许人也……”
杜预沉稳地说:“卑职接到征东大将军密报后,即刻去见了几位昔日吴国之降将,向他们打探孙皓其人状况。据他们所言:孙皓乃吴国原太子孙和之长子,年纪约二十三四,余皆不详。”
“孙和之长子……年纪约二十三四……”司马昭手捻胡须,沉吟了片刻,若有所思地说,“吴国易主对我国有利还是有弊?”
羊祜如实答道:“此事暂且无法判定,卑职不敢妄言。”
“孙皓即位以后,吴军有何异常举动?”司马昭问。
“据征东大将军密报所言:吴国大将军丁奉已加封为右大司马,现坐镇建业;征北将军陆凯已进位镇西大将军,出镇武昌;镇军将军陆抗已擢升为镇军大将军,仍镇守西陵。此三人东中西遥相呼应,沿江河山川布防,吴军戒备森严,如临战之状。”杜预认真地回答。
“以二位贤弟之见,我军该如何应变?”司马昭警觉地问。
“晋王不必担忧。”羊祜胸有成竹地答道,“以卑职之见,吴军此举只不过是为防备我军趁其国家易主之际大举进攻而已,并无进犯我边境之意。晋王只需命征东大将军石苞、荆州刺史胡烈严加防范,便可保我边境之安全。”
“叔子兄所言甚是。”杜预认真地说,“目前吴国正处于新旧交替之际,自保尚且惟恐不及,不会有进犯我国之意。”
司马昭点点头,严肃地说:“既然如此,叔子与元凯就代我拟两道军令,命石苞与胡烈要严密监视江淮、江汉吴军之动静,以防万一。”
“遵命!”羊祜和杜预领命后,转身要离去。
“二位贤弟暂且留步。”司马昭叫住了羊祜和杜预,不露声色地说,“二位贤弟请先落座,愚兄还有件疑难之事要与二位贤弟相商。”
羊祜偷觑了司马昭一眼,并没有落座,谨慎地问:“莫非立嗣之事乎?”
司马昭迟疑了一下,开诚布公地回答:“看来近期内大兴师旅去伐吴已不可能,我欲趁此时机,将嗣位确定下来,以解除后顾之忧。然而.我思来想去,总是在炎儿与攸儿之间摇摆不定,无法作出选择。古语云:当局者迷,旁观者清。以二位贤弟之见,炎儿与攸儿何人可居嗣位?”
羊祜和杜预相互瞧了瞧,沉默了好久,始终不肯表明自己对立嗣的态度。
司马昭苦笑了一下,又直言不讳地说:“民间有一种习俗:兄弟分家之时,要由舅父与姑丈主持其事,父母反倒不便多言。二位贤弟乃炎儿与攸儿之舅父与姑丈,又是大智大明之人.观人察事入木三分,故而愚兄才吐露肺腑之言。请二位贤弟不必多虑,尽管直言相告。”
羊祜又沉默了一会,才严肃地说:“恕祜直言。立嗣之事,是晋王之家事,祜乃一外姓人,不便多言,请晋王莫要强祜之所难!然而.无论晋王立何人为嗣,祜都会一如既往,尽心尽力为其效劳。”
杜预郑重地点点头,心领神会地说:“叔子兄之言道出了小弟之心曲。立嗣不同于分家,外姓之人不宜插手,请晋王能理解我等之苦衷。”
司马昭瞅了瞅羊祜,又瞧了瞧杜预,朝他们拱了拱手,无奈地说:“既然如此,愚兄不再强二位贤弟之所难便是。愚兄有一事相求:无论立何人为嗣,请二位贤弟莫忘方才所言,尽己所能辅佐我儿,使其能够成就大业!”
羊祜和杜预认真地说:“此乃我等分内之事,责无旁贷,晋王不必多言。”
就在司马昭与羊祜、杜预谈论立嗣之事的同时,司马炎身着便服,携带着一小坛御酒,独自一人悄悄地来到了羊瓘的书房。正在伏案读书的羊琇并没有发觉有人走进书房,仍旧低着头读书,没有理睬司马炎。
羊琇与司马炎虽然在辈分上是舅甥关系,但在感情上却是亲密无间,不分长幼。
羊琇的堂姐羊徽瑜是司马师之妻,婚后未曾生育,深感孤独寂寞。在羊琇年幼之时,羊徽瑜常将这个讨人喜爱的小堂弟与比羊琇略小几岁的司马炎接进家中,逗他们玩耍,以消愁解闷,往往一住就是十天半月。这两个年龄相差无几的孩童经常在一起玩耍,久而久之便玩出了感情,几日不见就相互思念,便要不约而同地跑到羊徽瑜那里一起玩耍。
孩提时期结下的友情是最真挚的,也是最难忘的。以后,司马炎和羊琇逐渐长大成人,并相继涉足官场,不可能再经常一起玩耍。但他们之间从小培养起来的感情却始终没有淡薄,依然几天不见就相互思念,仍旧要偷偷地私下进行聚会。当司马炎与羊琇单独在一起时,就仿佛又回到了孩提时代,无拘无束,那种亲热劲,简直比亲兄弟还有过之而无不及
羊琇读完了一节书,才抬起头来,猛然发现了坐在对面的司马炎,不由一怔,惊喜地问:“安世何时来此?”
司马炎轻松地笑了笑,把带来的那一小坛御酒放在书几上,笑眯眯地说:“昨日父王赏给我一坛御酒,我不敢独自受用,今日便忙里偷闲跑出来,与小舅舅共同享用。”
“如此甚好!”羊琇笑嘻嘻地说,“我让厨下备上几样小菜,以供下酒。”
“不必,不必。”司马炎指着书几上摆放着的一盘梨,“就用此物下酒。”
“也好,也好。免得惊动了他人,传扬出去惹起闲话。”羊琇说着,就像个馋嘴的孩子,急不可待地打开坛盖,捧起酒坛子喝了一口,高兴地说,“好酒,好酒,又香又绵又醇!”
司马炎也像个贪吃的孩子,拿起一只梨啃了一口,连声说:“好梨,好梨,又酥又脆又甜!”
司马炎和羊琇好似两个还没有长大的顽童,你一口我一口地喝着御用美酒,大一嘴小一嘴地啃着梨,东一句西一句地说着开心话,那种兴奋劲难以形容。
半个时辰过去后,那一小坛御酒已喝掉了大半,一盘梨也被吃得所剩无几,司马炎和羊琇都有了四五分酒意。羊琇把酒坛移到一边,适可而止地说:“不喝了,不喝了,以免只顾喝酒,耽误了正事。”
“也是,也是,莫要喝得面红耳赤。被父王发现又要责怪我贪酒误事。”司马炎也知趣地说。
羊琇像个江湖术士在为人相面似的,把司马炎细细地打量了一番,含笑说道:“我观安世之貌,倒是一副大福大贵之相,将来必然是人上之人。到那时,汝可不要忘记还有一个儿时一起玩耍打闹之小伙伴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