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直恭维宋朝举一针见血。他说今天来的这个肥前,别看对字画一窍不通,指挥倭寇,可有两下子。王直想与他联手,把各路人马统一号令,只要分赃能均,就能行。
宋朝举认为这样最好,聚蚊成雷,群轻折轴嘛。
王直从怀里摸出几张银票,拍在桌上,宋朝举像不介意地用眼睛余光一扫,共四千两。王直承认少了点,答应以后得手了,还会多分。
宋朝举心里不痛快,这点银子,打发要饭的呀。他表白自己说,其实不缺钱花,从前管盐运,虽是盐运使的副手,也算得上是日进斗金。王直进奉的这些额外银子进项,他都打点该打点的人了,譬如肯写奏疏参倒朱纨、张经、李天宠的御史们,不打点谁肯出力?不然王直他们也不可能这么顺利。
这话王直显然不信,心想,无利不起早,你分文不取,你图个啥?但又不便揭破,便顺着他说,那是,这几张银票在宁波、杭州、台州钱庄都可兑到银子,归你了,替我们打点吧。
宋朝举把一张银票举在灯前看了看,说他们越来越手眼通天了,从前是送银子,现在居然可以在钱庄存款支银子了。
五
从西山回来,进了西直门,沈四维一路打听,领着李芳菲来到西城严嵩府邸那条街。
果然是侯门深似海,五间门楼正中悬着嘉靖皇帝御笔蓝底金字大匾,是“忠勤敏达”四个字。这里高墙大宅,附近街道行人都很稀少,五军都督府兵士警戒森严。
沈四维背着包袱和李芳菲来到街口,马上有一个羽林军拦住去路,问她们干什么?
沈四维看着高大的有九层台阶的大门和门上“严府”二字,说路过这呀。
羽林军令她们绕道快走开,一刻也不能停留,不准左顾右盼。
李芳菲哼了一声,沈四维只得拉着李芳菲走侧面巷子。
李芳菲问这是谁家呀?这么气派?她爷爷官居二品,宅子也没这样阔气啊。
沈四维这才告诉她,这是首辅严嵩家,首辅就是当朝宰相了,只不过不叫宰相就是了,开国之初,自从宰相胡维庸因谋反罪被诛,明太祖感到相权太大,威胁皇权,就立下规矩,永不设宰相。但后世的首辅,权又日渐大起来。这严嵩就是一手遮天的人物,一人之下,万人之上,坏透了!
李芳菲心里隐约猜到沈四维意图了,就说恨不得一把火给他烧了!
后条街有个吕记包子铺,沈四维领李芳菲进了包子铺,喊老板娘来两屉包子。
二人落座,老板娘回头吆喝一声:“羊肉包子两屉……”
里面厨子应声:“好嘞,羊肉包子两屉。”
一看她二人的装束,老板娘一边抹桌子一边说:“两位姑娘是给亲人戴孝啊,不知什么人没了?”
李芳菲想哭,脱口说了声天下奇冤,老板娘大惊。沈四维在桌子底下踹了她一脚,李芳菲才不说话了。
很快,跑堂的端了两屉热气腾腾的包子上了桌。李芳菲太饿了,夹了一个整个塞进嘴里,烫得她蹦了起来。
沈四维道:“没出息,慢点吃,又没人跟你抢!”
李芳菲吐了一下舌头。
吃着包子,李芳菲说她恨不得杀了严嵩这老贼!就是他把我爷爷和你父亲杀了。她问沈四维,领她上严府来是不是探探路?
沈四维又在桌底下踢了她一下,示意她别乱说,隔墙有耳!
李芳菲说她早下决心了!
沈四维嘲笑她,才十三四岁的小丫头,还想杀人报仇?
李芳菲说她可以到庙里去找师父练武功,练成了来杀他!
沈四维说:“等你练成了武功,他早躺在棺材里了,他都七十多岁了。”
李芳菲说:“姑姑你不是有武功吗?你何不去杀他?我帮你!”
沈四维说:“得了吧,你越帮越忙。”
李芳菲说:“杀了严嵩,再回浙江去杀赵文华,我今生就这两件事,姑姑你呢?”
沈四维说她也一样。
李芳菲忽然又说:“你为啥一路打听相府在哪?你是不是想……”
沈四维夹一个包子塞到她口中:“包子还堵不住你嘴!”
六
送走王直,宋朝举直奔杭州,去见右副都御史,总督江南、浙江军务的赵文华。
宋朝举的马队来到大门前,宋朝举和仆从在上马石前下马。管家把宋朝举的名刺递给把门的一个把总。那把总看了一眼,忙说:“请宋大人稍候。”
他飞跑进去禀报去了。
少顷,中门大开,钦差大臣赵文华出来迎接。这赵文华四十多岁,方脸无须,笑面,太监脸,倒是一副文弱书生的样子。
他对宋朝举一拱手道:“怎敢劳宋老前辈大驾前来寒舍呢?”
宋朝举说:“早就该来,早该上门来祝贺。”
赵文华说:“敝人一无建树,何贺之有啊?”
宋朝举说:“阁下现在是兼右副都御史,总督江南、浙江军事,这是大钦差呀,还不该贺?”
赵文华谦恭地说:“大家都是替皇上办差,多辛苦点就是了。”
二人相携向正房客厅走去,显得格外亲密,赵文华所以对宋朝举这样友善、客气,那是因为宋朝举出手大方,每次来都不空手。
也许因为是临时住宅,钦差居宅一点不显得豪华奢侈,房间四壁皆白,一面是满满一架书,靠近八仙桌后正面墙上有一幅字,写的是“养吾浩然之气”,落款是严嵩。
宋朝举恭维道:“令尊大人这字,怎么越看越像赵孟的字呢?”
赵文华马上点拨他,这话幸亏没在他老人家跟前说,这等于骂他是汉奸、奸臣。
宋朝举愕然,这他可不明白了,恭维人还恭维出毛病了?
赵文华一解释,宋朝举才明白其中原委。历史上,像蔡京、贾似道、秦桧这些人,单就书法造诣,都堪称大家,可他们的真迹在世间留存寥寥无几,为什么?他们是公认的奸臣,文人以收藏其字为耻。司马光有句名言:才胜德者,小人也。
宋朝举并没用这几个声名狼藉的人比严嵩,赵孟并不是奸臣啊。
赵孟虽不是奸臣是汉奸,更糟!赵文华说,当年元仁宗一句话毁了他的名声。
宋朝举问是什么话?
原来器重赵孟的元仁宗说过,唐有李太白,宋有苏东坡,朕有赵孟。
宋朝举明白了,对呀,赵孟本是大宋皇族,不该仕元,这是不可宽恕的失节行为。
原来忽必烈为笼络汉人为元政权效力,诏令“举逸民”,也就是选贤任能。赵孟成了钦定的逸民首选,他被推到元世祖御前,受了重用,从此“荣济五朝,名满四海”,应当说,此公学问大、操守低,赵文华说,拿他比当今严相国,这岂不悖谬?
宋朝举深感唐突,连声说对不起,自己哪有赵大人这么深的学问啊,表示再也不敢乱讲了,还请赵大人在相国面前包容。
赵文华笑道:“不知者不为罪,你我至交,这还用嘱咐吗?”
宋朝举又开始恭维赵文华,说自从赵大人得了平倭专事权,倭寇望风而逃啊。
赵文华说:“过奖了,这倭寇犹如野草,烧也烧不尽,令人头疼。不说这不快的事了,不知足下所来何事?”
宋朝举说:“我得了一件价值连城的宝物,自己是无福消受,特拿来献给赵大人。”
赵文华说:“价值连城?夸张了吧?除非两样东西,可以这样说。”
宋朝举问:“哪两样?”
赵文华称:“一是王羲之的《兰亭集序》,一是张择端的《清明上河图》。”
宋朝举手一拍道:“真叫你说着了,就是《清明上河图》!”
赵文华显然感到意外:“这不大可能吧?”
宋朝举说:“看看再说。”
他从管家手里接过新做的画匣,打开,洗过手,拭净,这才缓缓打开《清明上河图》。
赵文华越看越惊喜,画展开一半时,他已叫出声来:“天哪,这不是做梦吧?”
宋朝举笑道:“阁下不再疑其假了吧?”
赵文华惊喜之情溢于言表。他对宋朝举竟毫不隐瞒,说:“义父为觅《清明上河图》,被人用赝品骗了,又憋气又窝火,茶不思饭不想,一直过了好几年,精神才正常了。”
说来说去,他还是不相信它是真迹,得来太易了。
他又仔细地用放大镜看。
宋朝举指着《清明上河图》,劝他:“不用再怀疑了,只要说出出处,赵大人就放心了。”
赵文华忙问:“到底从哪里得来?”
宋朝举说出苏州陆治家,又说明了人物关系:他是员外郎王振斋的亲娘舅。
地点、人物关系都对。赵文华双手一拍:“不用说了,这是真的!你快告诉我,你真是神通广大呀,你从哪里弄到手的?”
宋朝举笑着说:“这个,没必要问吧?”
难道他敢说《清明上河图》是倭寇从陆家天心阁抢来,又转送给他的吗?
赵文华别提有多兴奋了:“好,不问。这王振斋再狡猾,上天有眼,这画终于还是到了义父手里了。”
宋朝举故意说:“我可没说出手啊,怎么就成了你家的东西了?”
赵文华收起笑容:“啊,对不起,失态了。出个价吧。”
宋朝举故意地:“我若说不卖呢?”
怎么可能?赵文华怔了一下,又释然,既不卖,就根本不会上他这来招摇。
这话有理呀。你不是想买吗?宋朝举就叫他给个价。
这价怎么出?按物有所值出价,赵文华不肯,出低了又怕宋朝举笑话,就说:“哪有买者先出价的?”
宋朝举说:“那我要两千万两,该不算多吧?”
赵文华脸色骤然不好看起来。按理,如果真是《清明上河图》真迹,这也算不上天价,可对赵文华来说,砍去九成九,他也接受不了,他觉得这是在开玩笑。
宋朝举说:“连你都承认它价值连城,请问,哪一座城两千万两银子就能买下来?更不要说连城了。”
赵文华驳不倒他,就说:“你这么说,倒也不算贵。除了皇上,能拿出两千万两银子的恐怕屈指可数了。”他的话已有酸溜溜的味儿了。
宋朝举不能把玩笑再开下去了,就说:“我若说是送给赵大人的呢?”
赵文华一怔,似在意料中,心也狂跳不止,这才是宋朝举的本意呀。他后悔方才多少有些失态,便调整一下情绪,很绅士地开玩笑说:“方才还要两千万两,转瞬间又分文不取,宋大人这是开的什么玩笑啊?”
宋朝举变得一本正经了,承认方才确是玩笑。“《清明上河图》这样的国宝,本来不该藏于小民家中,福薄镇不住啊。王振斋也好,陆治也好,不都是例证吗?不但无福消受,连命也搭上了。”宋朝举说,“我千方百计弄到手,也本来是要孝敬相国大人的。”
赵文华必须摆出清廉、公允姿态:“君子不掠人之美,这么贵重的东西,断不敢白要。”
宋朝举知道他在想什么,就说:“既如此,就作价,一两银子,行了吧?这可就不是白送的了!”
赵文华指着宋朝举的鼻子哈哈大笑:“你呀你,叫我说你什么好呢?”
这叫“顺利成交”。宋朝举不能什么也得不到,他当即提出个小小请求,求赵大人让他如愿。
赵文华心里乐开了花,有了《清明上河图》献给干老子,那他在严嵩面前,一定比他的亲儿子严世蕃还高一头!这么一想,还有什么不能答应宋朝举的?就叫他尽管说。
宋朝举的要求并不过分,烧了香,总得见见佛爷真面啊!他请求赵文华答应,让他进趟京城,亲去相爷府,把画亲手交给相爷。
他又怕赵文华有失落感,马上补充说,不管谁送,也都是赵大人孝敬的呀,赵大人可以写封荐他晋见的八行书。他一再解释,并无居功、掠美的意思。
赵文华皱了一下眉头,很快又舒展开了,说小事一桩。他答应写信。他称宋朝举此功甚大,去见见老爷子也应该。只是一路鞍马劳顿,怕他吃不消。
宋朝举心里一块石头落了地,再三表白,他这把老骨头还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