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小说戚继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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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1章

在台州府城临海的山林深处,竹林环合中有一处茅舍,看起来很普通,后面是山,前面临水,周围没有别的人家,孤零零的,显得很安静,整日可闻鸡啼鹅叫声。这是王直为老母、妻女选的落脚地,上个月他特地回了一趟安徽老家,把她们接到这陌生的地方。

这天,王直和毛海峰骑着毛驴来到这里。他们是一身客商打扮,显得很谨慎,离茅舍还有百余步,他们就停下来,在小溪畔饮驴,不住地四下张望。

毛海峰却相不中这穷乡僻壤。他一直埋怨父亲,咱家有的是钱,不把奶奶、娘和妹妹安置在杭州、宁波享福,弄到大山里来多受罪!

这才不显山不露水。王直让毛海峰记住,千万别在他奶奶、他娘面前说走了嘴,她们若知道他们父子的“海上生意”是干这行,那她们得吓死!

只见篱笆门开处,一个端庄秀丽的少女挑着一对木桶出来,到有小木桥的溪边担水。

毛海峰认出是海云妹妹,正要打招呼,王直拉了他一把,不让他出声。他是怕周围有生人。

等王海云担了水走进了篱笆院,王直父子又围着小院转了一圈,确认没有可疑处了,王直才对毛海峰说:“走,进去吧。”

女主人显然是虔诚的佛门信徒,屋内佛龛内供有一尊铜佛,香炉里的香正燃着,青烟袅袅。

王直的猝然出现,惊动了母亲、妻子和女儿,一家人全拥到客厅来,顿时掀起一阵啜泣声。

王直一进屋,就放下肩上的钱褡子,给老太太跪下了:“不孝子回来看母亲大人了。”

老母扶起王直,哭着说他心狠,心里根本没有这个老娘,把她们娘几个接到深山老林里,扔下就不管了,老太太说,宁可不要他父子在外头赚大钱,一家团圆比什么都强!

又是老一套唠叨,王直听惯了。可他不愿惹老娘生气,就再三赔笑脸,说是儿子不孝。

毛海峰忙替他爹开脱,让奶奶别怪他爹,都是生意太忙,顾不上常回家。

王直娘不信生意忙成这样,她一再追问父子俩一向都做些什么生意,怎么常年不在家,扔下她和媳妇、孩子受清风?

王直妻子一直在抹眼泪,女儿王海云也在一旁冷冷地看着王直,毛海峰不时地用眼睛瞟她,她故意躲开他的视线。

王直只能编理由:都因为世面不平静,想常回来看看,却办不到。

毛海峰也说,他和爹又赚了不少银子,让奶奶放心过好日子。

王直娘唉声叹气,过日子是过人丁兴旺,光有钱有什么用?还不是一日三餐,一张五尺床就够了!

王直连忙从怀里掏出些银票,塞给他娘,说是银票,在哪个钱庄都能兑。

老太太不认字,看着那纸片发愣,这张花纸片能当银子花?她信不实,叫海云过来看。

王海云看了一眼,不无讥讽地恭喜奶奶发财了,这十多张加起来,有五万多两的银子呢!

老太太吓了一跳,眨着眼,摸着哗啦啦响的银票说,五万两?兑成银子,那够拉十大车了吧?这爷俩做啥买卖一次赚这么多呀?抢劫也没这么快呀!莫不是一锹挖出个元宝井?

王直好不自在,老太太一句无心话,却叫他有如芒刺在背。

说话时,王直妻子一直忧郁地看着他爷俩,她并不因五万两银子而动心,反而更疑惧、更害怕了。

王海云的目光则充满了鄙视。毛海峰把王海云叫到一边,给了她一个小木匣,打开来,是一个黄缎包,里面有一块奶黄与暗红相间、羊脂玉一样光滑的石印。

毛海峰告诉她说,这可是宝贝,虽说不出来历,可这上有“国之宝”三个字,像是宫中物,毛海峰让海云好好保存着。

王海云看也不看,丢在一边,说她不稀罕。

王直老母嗔怪毛海峰说:“你这小子,弄个金钗、银簪给你妹妹还差不多,弄块破石头哄她,难怪她不稀罕要。”

王直道:“娘,这你可看走眼了,也许,我给你那张银票,也换不来这块石头呢,好好留着吧。”

老太太摆弄一会儿石印,仍看不出有多尊贵,不就是一块石头吗?

王直又说:“这可不是一般石头!”

毛海峰又嘱咐他娘,银子多了,也千万别露富,省得叫贼惦念着。取银子一次少取点,够用就行,存在钱庄里烂不了,还生息呢。

王直老娘拉着王直手说:“儿呀,别说五万两,有五百两,也吃不完用不尽了,别出去奔波了,守着老婆孩子好好过日子吧。娘求你了。”

王直安抚他娘,说他爷俩再出去赚几年钱,就洗手不干了,回来养她老。

王海云一扭头摔上门出去了。

王直一进门就觉着女儿的情绪不对,难道她看出什么破绽了吗?他觉得对不住女儿,有哪个女孩愿意有个挨千刀的海盗父亲呢?但他仍然希望这只是自己胡乱猜测。

他望着女儿的背影说:“海云她怎么了?”

老太太的话多少让王直好受些:“你终年在外,孩子能不怨你吗?”

见王海云出去,毛海峰连忙跟出来。

王海云坐在河边,脸色阴郁。

毛海峰走来,他坐在王海云身旁:“你怎么了?好像不高兴?”

王海云说:“我高兴得起来吗?”

毛海峰说:“我知道,你不希望我总在外面跑。今儿个爹不是说了吗?再跑几年买卖,我们就金盆洗手,回来踏踏实实过日子了。那时,我就能长久地守在你身边了。”

王海云说:“你每次都这么说。”

毛海峰望着王海云那好看的脸说:“其实,我还不愿守着你吗?等我回来,咱们就成婚,好好操办一下,大户人家打花梨木床,咱打金床、银床……”

王海云说:“我可是你妹妹呀!”

毛海峰说:“谁不知道我是土地庙前捡来的孩子,你我本不是亲兄妹,成婚有什么不可?”

王海云从前是很依赖哥哥的,小时候在安徽老家,每当有小孩欺负王海云时,毛海峰总是帮她打架,替她出气,有时打得头破血流,他是王海云心目中的英雄。长到十几岁,当她知道了他们并非亲兄妹时,她内心也在起变化,有过躁动,只是这层窗户纸一直没捅破就是了。

既然毛海峰说到了“成婚”,她就问他:“跟父亲说过了吗?”

毛海峰告诉她:“早就说了,父亲一口答应,还说,半个儿、半个女婿,比招外面的亲。”

王海云看了他一眼,却垂下头。毛海峰把王海云搂在怀中,就想亲嘴,王海云用手挡开他的嘴。

毛海峰说:“害什么羞?你迟早是我的人啊!”

王海云推开他,正色地问:“我问你,你和爹到底在做什么生意?”

毛海峰有点不耐烦:“又问!不是早告诉过你了吗?贩盐、走私蚕丝、桐油、茶叶,反正什么挣钱干什么。怎么了?”

王海云说出了她的担忧:“走私已是犯法……再说,走私也挣不来这么多钱吧?”她总觉得这钱不是好来的。

毛海峰矢口否认:“你别瞎想了,我和爹怎么能干坏事呢?顶多贩贩私,少缴点捐税……”

他越这么说,王海云心里疑窦越多。王海云叹口气站起来:“你真叫我失望。”

王海云心里很矛盾,她多希望爹和毛海峰真的只是在海上走私呀!王直挂在墙上的钱褡子引起了王海云的注意,她关上门,开始翻钱褡子。她翻出一张没头没脑的纸条,上面写着这样一行字:仙居官兵调往黄岩,可乘虚而入,速登陆。

王海云大惊,这不是泄露军情的奸细吗?向谁泄露?除了倭寇,还有谁?“登陆”两个字露了马脚。她最担心、最不愿承认的猜测,却是残酷的现实!海云几乎眩晕得站不住了,羞耻、愤恨,一时无法表达。

海云母亲心里的疑团和王海云一样大。

当王直和妻子独处时,妻子说:“你也就瞒着老太太罢了,我和海云早猜到你干的不是什么正经生意了。”

王直叫她别听闲言碎语,仍然表白:“我最多是违反海禁令,驾船到外海去做点走私生意,人无外财不发,马无夜草不肥嘛。”

这时王海云突然闯了进来,对王直很不客气地说:“我想单独跟你说几句话。”

王直看一眼板着面孔的女儿:“好啊,走,到竹林去走走。”

王直和王海云走出房后门,进入密叶披拂的竹林中。王直说:“你看,这新笋多好,一会儿拿铲子来,挖几个,吃鲜笋汤。”

王海云没反应。王直看了王海云一眼,问:“啥事还要背着你娘?说吧。”

王海云说:“我只想问爹一句,你们到底在做什么生意?干没干伤天害理的事?我哥他不说,我希望你能说实话。”

王直心里发虚,可又绝不能说真话,他知道那将会对女儿心灵造成多大的伤害。他硬撑着说:“你怎么了?怎么也这么问?多拿回来些银子反倒有罪了?怎么像审贼一样对我说话?我再说一遍,我最多逃一点捐税,没干违法勾当。”

王海云不客气地说:“你还在骗我们!前些年,你可能是做些走私生意,可现在呢?你当了海盗!”

王直一怔,又恼又羞:“谁说的?”

王海云说:“说你当海盗那是轻的,你勾结日本倭寇,抢掠中国沿海,你还是个人吗?你还有脸回来?”

王直暴怒了,上去打了女儿两个耳光。王直吼道:“你这是胡说!你怎么能这样说你爹!”

王海云捂着脸并不示弱:“你还不承认?你方才自己都说漏了,你有银子为什么让奶奶一点点花?什么怕露富?你是怕人知道你这是黑钱,是沾了血的赃银!”

望着女儿那近乎绝望的面孔,王直变软了:“海云,爹不该打你,这钱是干净的……”

王海云依然不依不饶:“干净?那你方才为什么对奶奶说要洗手不干了?这是什么黑话?做正当生意有赚有赔,这能叫洗手吗?”

王直叹口气:“爹不怪你,你一定是听谁背后嚼蛆了。”他让女儿别信别人的话。

王海云哭着说:“从前在安徽老家,就听人风言风语,我还不全信,你搬家,是为了躲避!今天你一次拿回五万两银子,让我的心彻底凉了,除了当海盗,打家劫舍,你怎么会发这么大横财?你说!”

王直一时无法解释:“你听我说……我向你发誓!”

王海云拿出那个小纸条,抖给他看:“你对着这纸条发誓吧!你去跟那些被倭寇杀害、抢光了的人家去发誓吧!”

王直傻了,张口结舌说不上话来。

王海云大哭,她为有王直这样的父亲感到蒙羞,她都没脸活在这世上!她不愿有一天跟王直一起被砍头!

王海云说完,呜呜哭着跑进竹林深处。

懊恼的王直追了几步,又停了下来。

毛海峰走过来问:“妹妹她怎么了?”

王直烦恼地把纸条给了毛海峰,说:“她翻到了这个,瞒不住了。咱们的事,她都知道了。”

毛海峰说:“知道就知道吧!她总不能去官府告发亲爹吧?”

王直还是不放心,让毛海峰去找找她,劝一劝,别一时想不开……

毛海峰答应一声,追入竹林深处。

王直家像遭了难一样,被阴沉沉的气氛笼罩着。

饭菜摆上了桌,王直愁眉苦脸地坐着,毛海峰找遍附近山岭,也没见王海云的影,垂头丧气地回来。

王海云娘说这都是他们爷俩造的孽。

王直不爱听,摔了筷子。海云娘赌气出去了。

毛海峰替他换一双筷子,给他倒了酒。他也不喝,只有老太太一人在认真吃,还频频让儿子:“吃呀,这是你最爱吃的炒麻籽、麦油脂呀。”

老太太亲手在油脂皮里卷上蒿菜、芋头、鸡蛋丝、韭菜、黄鳝丝、青蚕豆、肉末等馅儿,递给王直和毛海峰。

毛海峰咬着麦油脂像在自言自语:“海云妹妹能上哪去呢?”

老太太说:“别等了,咱们先吃,她娘俩回来一起吃。”

快上灯时分,王直妻子一个人回来了,神情沮丧。大家都望着她。

王直问:“没找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