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京城西山是个清凉世界,苍松翠柏覆盖浅山近岭,绿海中偶尔露出红瓦白墙,那是深藏山间的一座座寺院,钟鼓之声依稀可闻。
除了寺庙庵堂,间或有散布山坳的官宦人家别居,西山是空旷的,给人以荒凉之感。
在一座山峰下,出现了两座新坟,坟前有一条小溪潺潺而过,沈四维没找风水先生,这是她为父亲和李巡抚选的墓地。她从小听人说,头枕苍山、脚踏碧水,就是上好的坟场。
两座坟前分别立着“故浙江总督张公讳经之墓”和“故浙江巡抚李公讳天宠之墓”。
那块“国之屏藩”匾就立在父亲坟前,成了一种讽刺,他自己的命都失去了屏藩,谈什么国之屏藩?
沈四维感到身心疲惫,全身像要散裂开来。她不知是怎样度过那噩梦般的一天的。幸亏有那么多好心人不避嫌来帮她,她才得以顺利地将两个身首异处的封疆大吏盛殓起来,又有人帮她雇来两辆运灵车,事后她才知道,这伙一直陪她到了西山,帮她打墓圹、下葬、立碑的人,正是戚继光派来的卫所士兵,带头的是百户陈子平。他们连沈四维的一口饭都没吃,就告辞下山了,让沈四维很觉过意不去。悲痛之余,沈四维不能不感念素昧平生的戚继光。
天色渐晚,鹧鸪鸟凄凉的叫声在山谷间回荡着。西山显得萧索恐怖。
两个坟前都焚着纸,沈四维坐在张经坟前,望着灰白色的纸灰纷纷扬扬地飘洒,落在匾上,积了一层灰烬。她耳畔响起自己的心声:父亲,安息吧,女儿一定为你报仇,杀掉祸国殃民的严嵩、赵文华!
这心声就是誓言。望着沉沉暮霭,她的眸子里燃烧的也是仇恨。
沈四维灭掉两座坟前的明火,起身离开,走到山岗后,再次回眸时,她忽然听到有嘤嘤哭声,并且在李天宠的坟头前又升起了一缕青烟。
沈四维很觉奇怪,她看见有人跪在李天宠坟头烧纸。
沈四维又走了回来,烧纸的人正是李芳菲,她一见沈四维回来,忙给她磕了三个响头,感激她替李天宠买了棺材,否则爷爷不得扔进乱葬岗子喂野狗啊!
沈四维似乎明白了什么,连忙扶起她来问:“原来是你?你是李大人的什么人?”
李芳菲哭着告诉沈四维,是他孙女儿。
沈四维动了惺惺相惜的恻隐之心,双手抚着她肩膀,心想,怪不得这小丫头总跟着我呢。又问她叫什么?有名儿吗?
小丫头报了字号:李芳菲。
沈四维问她是怎么进京来的,她家的大人怎么不来?但问过,马上又觉得问得愚蠢,刑部明令,不准犯官家属进京认尸、埋葬,这也是一种极严厉的惩罚,叫“弃尸”。
李芳菲说着说着又流出了眼泪,她也知道不准家眷进京收尸的旨意,她是在抓走爷爷那天,偷偷尾随进京的。王江泾大捷前,她刚从老家到了浙江没几日,爷爷爱吃家乡的糕囡,她带来很多,爷爷在领兵打仗,顾不上吃,后来他就被抓走了,一口也没吃着。
沈四维这才注意到,坟头石头上,摆放着几块芝麻云片糕。李芳菲觉得很对不住爷爷,北京没有糕囡,她只好买了带芝麻的云片糕替代。
沈四维很难过地低声说:“李大人,你没吃到糕囡,你孙女给你送云片糕来了。”一边说一边流泪不止。
李芳菲抱着沈四维大哭起来。
二
在浙江盐运副使故居一间密室里,门窗紧闭,《清明上河图》全卷摊开在长案上,宋朝举左手擎灯,右手举着放大镜在仔细观看。坐在一旁的王直察言观色地盯着他。
宋朝举终于放下灯,坐到王直对面,王直说:“宋大人不会跟我也说这画是假的吧?”
宋朝举知道王直不比肥前,也无需糊弄他,就说:“当着真人不说假话,我得好好谢谢你了。反正我这肉眼凡胎看不漏,明儿个再请行家鉴赏一回,十有八九是真的。”
王直心里一块石头落了地,他还有点遗憾,在他看来,陆氏家族的天心阁经营何止几百年,图书中珍本、孤本、善本多的是,都让倭寇拿去揩屁股了,剩下的一把火烧个精光。可惜那天他没去,不然还能多捞些珍品。
宋朝举也嗟叹不已,大骂倭寇糟蹋圣贤书。不过,他知足。有这一件足矣。几百年来,各朝皇上都派员明察暗访,希望把《清明上河图》弄到皇宫大内去,一直大失所望。严嵩为得此画还上过当、杀过人。
王直有点不信,为一幅画杀人?
宋朝举点拨他,那要看是什么画。《清明上河图》就不是画了,它是金山、银山!说起严嵩为《清明上河图》动杀机的事,他也觉得脊背发凉。当然这也是传说了,严嵩耳目遍天下,终于打听到,《清明上河图》收藏在员外郎王振斋家,就派了总督王忏去收购,人家惧怕他的权势,不敢说不卖,又不甘心,就找了个临摹高手,临摹了一幅,严嵩辨不出真伪,以为真迹到手了,但后来被姓汤的装裱匠看破了,才知是高手造假,骗了他。严嵩大怒,把王振斋抓起来,最后冤死狱中。
王直觉得为一幅画置人死地,这严嵩太心狠手辣了!
宋朝举警告他,这话可不能乱讲,祸从口出啊。
王直却大笑,宋朝举忘了他是江洋大盗,天王老子都奈何他不得,严嵩再凶,能把他怎么样?
宋朝举笑了:“我倒忘了,你是不服天朝管的化外之人。”
王直这才明白,宋朝举其实早就知道《清明上河图》在陆治家的天心阁藏着,不然他不会暗示王直带领倭寇去抢天心阁。
宋朝举想掩饰自己,说他并不知什么。
王直冷笑,听他方才讲的故事,他倒明白了,陆治就是王振斋的亲舅舅,他外甥拿假画应付严嵩,却把真画转移到他舅舅那里,想不到今天落到宋朝举手上了。
宋朝举告诫他,这话也别乱讲,听了也是罪过。当年替严相国强买《清明上河图》的总督王忏也没好下场,后来以“治军失机”罪坐了死罪。言下之意,说破《清明上河图》的秘密,也有性命之忧。
王直并不怕官府,天高皇帝远,谁也管不着他。只是便宜了宋朝举,不管怎么说,这下子宋大人发大财了,子孙后代都不愁吃穿了。为了自己的利益有保障,也只能忍痛割爱。
宋朝举知道他在想什么,其实他另有打算,说:“你以为我自己想留着这件国宝啊?我是何等样人?承受不起呀,那会把我烧死的。”
王直吃了一惊。他不敢承受,莫非想拿它送礼?什么人敢收啊?除非皇上。再不,送给严嵩,那他可是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工夫了。
宋朝举想,王直光盯着《清明上河图》值钱了,根本想不到它会换来十倍、百倍的钱。尤其是王直,得利最多,如果朱纨、王忬、张经、李天宠这些人不倒霉,王直能这么自由自在地带着倭寇在浙江沿海抢掠吗?
王直并不买账,他宋朝举也不亏呀,从前宋朝举还得派海船去走私,也担风险。自从与倭寇搭上线,他坐享其成就行了,王直每年的进贡他也花不了。
宋朝举便和解地说:“独木不成林,彼此成全吧,这是互惠的事。我得嘱咐你,千万小心,绝不能让别人知道我的底细。你连毛海峰都不该叫他知道得太多。”
王直有他的想法。他明白宋朝举说得在理。他为啥叫他干儿子知道?他是怕干这行太凶险,万一哪一天自己见阎王去了,这线不是断了吗?
他这么一说,宋朝举也觉在理。
三
西山渐渐晦暗下来。风吹树涛,显得凄凉。
沈四维和李芳菲下山来,她们默默地走在荒山荆棘丛生的小路上,夕阳残照把她们的影子越拉越长。
沈四维问她,这往后,她想怎么办?回老家吗?
李芳菲又掉泪了,她也不想回老家去了,她想替爷爷报仇!
沈四维心里挺佩服她,小小年纪,还挺有志气!
李芳菲知道,沈四维不也想为父报仇吗?她想追随沈四维一起干,为此,她一口一个“好姑姑”地叫着,希望沈四维收留她。
沈四维一口回绝。她不能收留李芳菲,她怕小丫头纠缠起来没完,就否认自己要报仇,她自己还不知道到何处去安身立命呢。
一听这话,李芳菲又哭个没完。
沈四维不耐烦地斥责她:“就知道哭,哭得我心里乱糟糟的。”
李芳菲抹干眼泪说:“我不哭,你别赶我走,行吗,姑姑?”
沈四维望着她,心酸地叹了口气:“先别说这些了,咱们快进城去,吃点东西,再晚了城门就关了。”
李芳菲问她还有钱吗?
沈四维从怀里摸出些铜钱,够吃几顿饭的了。
李芳菲想起了送银子的人,就问:“姑姑,你好像并不认识那个人啊,他干嘛给你那么多银子呀?”
沈四维说:“天下好人还是多呀。你不说,我还忘记了。”
她从个牛皮公文袋里拿出一份公文,戚继光忙中出错,沈四维在他装银子的牛皮公文袋里,发现有到兵部领兵饷的公文,丢了这个,他这饷银都没法领了。所以她还必须见他一面,戚继光不定怎么着急呢。
四
作为倭寇的同伙,王直最关心的是朝廷剿倭动向,他肯把《清明上河图》这样的国宝拱手相让,当然是想通过宋朝举这个内线,及时提供信息,在朝中寻找保护伞。酒饭过后喝茶闲聊时,他便问宋朝举,最近朝廷有什么动静。
对王直来说,都是好消息。张经、李天宠被砍头后,江南军务、海防就是赵文华说了算了,他一手遮天,新派来的总督杨宜,先是手足无措,被朝廷申饬后,又想干一番,他不知天高地厚,竟犯了张经同样的毛病,不把赵文华放在眼里。他想收拾张经的残局,重整水师再举抗倭大旗,赵文华一个折子参上去,弄不好,杨宜还不得立马滚蛋?不掉脑袋就算他幸运了。
王直关心的是,赵文华是不是很贪?
宋朝举笑了,他越贪越好,怕的是他不贪。
王直也这么想。他觉得不可思议,赵文华怎么可以左右朝政?怎么有那么大的本事,想扳倒谁就扳倒谁?
宋朝举申饬他问得太多了。其实宋朝举不说,王直也能猜出八九分,当宋朝举说出赵文华是当朝首辅严嵩的干儿子时,王直吐出的舌头半天缩不回去!他缓过神来,撺掇宋朝举千万巴结上他。
这还用你教我?宋朝举暗笑。随后又警告他,同样不能在倭寇中间说出赵文华的关系来,不能让倭寇知道太多。
王直当然明白利害,但又觉得宋朝举过于小心,树叶掉下来都怕砸破了头。
宋朝举怎敢大意?王直他们在海上,朝廷对他们鞭长莫及,而宋朝举一家老小可在明处啊,不小心怎么行。张经就怀疑过他,张经死了,他总算松一口气了。
王直让宋朝举放心,刀按到脖子上那一天,他王某人也绝不会出卖朋友。宋朝举相信。他们是一荣俱荣、一损俱损啊。
王直听说杨宜无实权,很兴奋,赵文华不足虑。他就问宋朝举,这么说,我们又可放心大胆地干了?
宋朝举说干不干是他们的事了。又问他们在海上到底有多少人马?
王直能控制的万儿八千人,有七十多条船,还有肥前、肥后、筑后、博多、摩萨、五郎、六郎、健如郎、对马、和泉、纪伊各股,多了,从宁海、岑港到福建的横屿、牛田,他们占的岛子也不下几十个。
宋朝举认为,兵不在多。他们最大的弱点是互不统属,各自为政。难成大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