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小说戚继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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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02章

在北京,戚金印简直就是度日如年。在等待陆炳消息的日子里,又无时无刻不惦记着戚娴的安危。昨天他听陆炳说,岑港已打下来,官军已凯旋班师,那,戚娴总该找到了吧?不管死活,父亲也该捎个信来呀!可浙江那边杳无音信。他甚至对父亲派他进京为别人活动产生怨艾,这几天情绪也越发烦躁不安了。

这天,他正在屋中闷坐看书,陆炳喜气洋洋地进来说,贤侄,皇天不负苦心人,有好消息。

戚金印忙站起来,马上问,俞总兵能官复原职了?

陆炳苦笑了,你这孩子,还不谙世事呀,他这么重的钦犯,能免一死,已是皇上格外开恩了,还指望官复原职?

戚金印问到底怎么样了?

陆炳坐下,慢慢品着茶说,皇上还真给他面子,他说,皇上要杀俞大猷,这已是铁案,根本无法翻。那天皇上说他做了个梦,梦见一颗大星星坠入怀中,他问几个阁僚,主何吉凶?正好胡宗宪飞奏,倭寇老巢岑港已下,陆炳就说这正应了皇上的好梦,岑港就是皇上梦中的那颗星星。龙颜大悦,陆炳趁机为俞大猷求情,说他毕竟为岑港抗倭尽过力,可否法外开恩,饶他一命,经他再三恳求,皇上总算答应了。

戚金印说,皇上念旧,还真看重陆大人。

陆炳说,也合该俞大猷活命,皇上得知打下了岑港,一高兴,事就好办了。

戚金印舒了口气。

陆炳说,方才他讨来准信了,死不了了,发配大同军中效力赎罪。

戚金印说,太好了,那,降几级呀?

陆炳说,不死,当个兵就烧高香了,还想当官?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好好干,就有开复的机会。

戚金印又给陆炳跪下去,我替家父谢谢陆大人。

陆炳还说,俞大猷遇到贵人了,一听说俞大猷要发配充军,大同巡抚李文进马上要他,说不定重用他对付鞑靼人呢!

戚金印说,这都是陆大人之功啊。

陆炳拉他起来,说,我尽力了,回去向令尊大人致意,我陆炳是看重戚将军的高洁人品,才肯舍这个脸的。

两天以后,陆炳带着戚金印来到京城西门外,为俞大猷送行。

辰时,两个执水火棍的公差押解着套着铁皮大枷的俞大猷出了京城西门。

陆炳早等候在前方不远处碑亭前,亭后停放着一乘轿子。陆炳和戚金印站在一旁,见俞大猷走来,就迎上前去。

俞大猷认出了他:是你?文孚兄?好久不见了,恍如隔世呀!

俞大猷没想到他会来送自己,陆炳乃权势显赫呀,难道自己逃过这一劫,陆炳是他的贵人吗?没等俞大猷说话,陆炳已对他恭喜,死里逃生也算一喜,特为老友来送行。

说罢叫从人把一个包裹递给差人,说,几件换洗衣衫,一点银子,路上用吧。

俞大猷在枷上抱拳,说犯官有枷在项,无法施礼了,请文孚兄见谅。我猜想,一定是你在为我游说、斡旋,才有今日的苟延残喘。今生若不得报,来生当效犬马之劳。

陆炳说他不过跑跑腿而已,虽说在皇上面前尽了言,可他是受了真情感动,再不尽力,于心不忍。他问俞大猷,知道是谁在全力救你吗?

俞大猷还真猜不出是谁。

当陆炳说出戚继光时,俞大猷想起饯行时他的承诺了,但俞大猷以为他只是说说而已呢!他真的来走陆炳的门子了!

陆炳把戚金印引领过来,戚金印叫了声“俞将军”,俞大猷与戚金印不很熟,却有过一面之识,恍惚记得他是戚继光帐下的人。

陆炳告诉他,戚金印是戚继光的儿子,为救俞大猷,专门派儿子戚金印带了银子来京,上下活动。陆炳说,人的一生,有这么一位可托生死的朋友,就足够了!

戚金印也送上一个包裹,说是家父给他备下的日常用品。

俞大猷流下泪来,让戚金印回去转告元敬兄,人生有一知己足矣,此生当以同怀视之。但愿我有生之年还有报偿之日。

戚继光一家人正在举行庆功家宴,养伤的戚继美和沈四维也都出席了,菜肴丰盛,王升和亲自主厨,大盘小碗堆满桌子,席间却死气沉沉,大家都闷头吃饭,乐不起来,很少有人说话。

戚继光看看这个、看看那个,举起杯说,怎么了?岑港大捷,是喜庆事呀,怎么都绷着脸?来,干一杯!

除了戚芳菲,没人响应,她刚一举杯,见大家都没动,也只得把杯放下。

王夫人叹口气,岑港大捷,国家有幸。可咱家挺惨,乐得起来吗?

戚芳菲说,是啊,失踪两个,受伤两个……

舅舅王升和附和说,咱家是满门忠烈呀……

岑港打下来了,大家的期望也落空了,戚娴和吴春柳像从人间消失了一样,踪影全无,戚继光审过几个倭寇小头目,都说不知道有这两个人。

戚芳菲说,朝廷应该给咱家立牌坊!

戚继光斥责她,你怕谁把你当哑巴卖了啊!

戚芳菲噘嘴不再出声。

戚继光心里就不惦记戚娴和吴春柳吗?他是一家人的主心骨,只能宽慰大家,古来征战,马革裹尸,本是平常事。况且咱家,除了我和继美,都是自愿上阵,自愿为剿灭倭寇效力的,那就没有什么可发牢骚的。

话虽这么说,戚继光自己心里也像堵着什么东西,喘不过气来。

吃过饭,戚继光放弃了每日傍晚练武的功课,早早回到房间,半躺在床上看书。王夫人端了一碗莲子汤进来,临睡前喝碗莲子汤,也是每天的“例行公事”。

戚继光默默地喝着汤,王夫人忽然问起,听说沈四维舍命救了你?她才受了伤?

戚继光看了她一眼,揣摩着她的动机,回答说,是呀。

王夫人说她早看出来了,沈四维一直对你很好,是吧?

戚继光不能不承认,那反而虚伪,他说,是呀。你什么意思?

王夫人又不说了。

戚继光料定她有想法,就说,有话你就说。

王夫人嗫嚅地说,你、你有意娶她吗?

戚继光还不知道王夫人内心的想法吗?她宁可认一个毫无血缘关系的干儿子,也不愿丈夫娶妾生子,亲生骨肉对她没吸引力、没意义,包揽丈夫专注的感情才是她的真正需要。所以戚继光笑问,你会同意我纳妾?

王夫人的话有些勉强,有点无可奈何的意味,人家救了你的命,你娶她,我能说什么?

焉知王夫人不是在试探?戚继光哼了一声,淡然道,我因为报恩就娶她,这当妾倒成了一大荣耀了?

这模棱两可的回答,反倒使王夫人困惑了,不知他是什么意思。

戚继光又拿起了书本,说,别以为谁都争先恐后地想给我做小,沈四维可不是这种人。

王夫人不再出声了。

戚继光骑马刚到衙门口,有人叫了声“爹”,戚继光跳下马,回头一看,是风尘仆仆的戚金印。

戚继光又惊又喜,你可回来了!怎么样?陆炳肯不肯帮忙?

戚金印对陆炳大加赞赏,说这人不错,心地善良,我看他日子过得挺清苦的,像是个清官。他很敬重父亲的为人,尽管他也很重操守,不愿巴结权贵,他二话没说,还是答应去求皇上。

戚继光却说他假清高。他本来就能搬动皇上,他也能搬动严嵩,他早被人划入严家死党了。怎么,胡总督上的奏疏倒没管用?

戚金印说,别提胡总督了,一提我就来气,他是个小人,往后爹别再理他。

戚继光说,年轻人说话不可口无遮拦。到底怎么回事?

戚金印愤慨地说,胡宗宪是送空人情,障人眼目,他根本没让王询代递什么奏折,那是骗你的。

戚继光愣住了,别胡说,这怎么可能!那奏疏我亲眼见,是徐渭起草的呀!

戚金印也这么同陆大人说的。你猜陆大人怎么说?写了不一定真的启奏啊!

这句话对戚继光的刺激很大,仿佛打破了戚继光的信念,击碎了心理上的平衡,信任危机在啮咬着他的心。

怎么会这样?他还是不愿相信,胡宗宪必不欺我呀。

戚金印说,为此事,陆大人专门去问了王询,别的门路,他也查了个遍,通政司、内阁,全不知道有这回事。再说了,真有,会一点风声没有吗?鸟飞过还有影呢!

戚继光心里很不是滋味,难道他是在安抚我、哄骗我,从头到尾就是个骗局?

肯定是。戚金印说,陆大人早说了,胡总督怎么敢出尔反尔,前面刚刚弹劾俞大猷有罪,嘴一歪,又说俞大猷没罪,他这不是戏弄皇上,找倒霉吗?

戚继光呆了半晌,才说,不管这些,陆炳肯求皇上就行,那就大有希望啊!

戚金印说,可不是。没几天,陆大人就告诉他,俞总兵由死罪改为发往大同效力赎罪了。大同巡抚李文进还挺乐意接纳他,看来吃不着苦了。上路那天,他还随同陆炳去长亭为俞大猷送行了。

戚继光舒了口气,不死,就有东山再起的机会。

他对戚金印说,你都跑瘦了,快回去洗洗澡,让你娘给弄点好吃的。回头我再详细问你。

戚金印没走,他惴惴不安地问,岑港也打下来了,吴春柳她们找到了吗?

一听这话,戚继光脸上的笑容倏然消失了,他叹口气,告诉戚金印,搜遍全岛也没找见,他不愿把最坏的猜想说出来,只是说有可能转移到别的岛上去了。

戚金印难过地垂下了头。

戚继光来到杭州,在总督衙门门前下马,把马缰绳交给陈子平,向大厅走去。

离很远,他就听到胡宗宪在厅里大声发脾气,吼声震耳:他罗嘉宾算个什么东西?谁给他这样的权力?这是蒙蔽圣听,这是欺君罔上!

一个陌生声音在回答,这不关我的事,我只是上传下达而已。

恰这时,徐渭从廊下过,看见了戚继光,他稍一停顿,快步进大堂去了。

胡宗宪仍在吼:能这样对待功臣吗?为抗倭,戚继光一家两人负伤,两人被扣为人质,至今生死不明,打不下岑港,革职留任,有了岑港大捷,反倒真的革职,斥为平民,这太不公平了!这是哪家王法!

戚继光怔住了,他显然在与钦差理论。听他的口气,灾难又在没有先兆的情况下降临在戚继光头上了。怎么会这样?打了胜仗,本期望能官复原职,却不料,反倒削职为民了,这是为什么?

他站在院里进退不能,他已没有勇气迈进大堂,双腿有如灌了铅一样沉重,他不知该如何是好。

听钦差在说,这是皇上旨意,圣命难违呀!

胡宗宪说他马上写奏疏,烦请钦差帮他带回京师。

心灰意冷的戚继光一屁股坐到了台阶上,泪水夺眶而出。

走进大堂的徐渭来到案前,对胡宗宪耳语几句,胡宗宪一惊,吩咐道:快请他先到书房里坐。

胡宗宪叫徐渭代他请钦差喝接风酒,他来到书房。只见戚继光目光呆滞地坐在椅子上,茶一口未动。

胡宗宪笑吟吟走近他,装成什么事也没发生的样子,说,是元敬啊,你又是来进《练兵议》的,我一猜便中。

木然的戚继光竟未施礼,呆呆地坐着。

胡宗宪坐在他对面,审视着他,你怎么了?好像不高兴?来,咱们认真讨论一下你的《练兵议》,现在该是练兵时候了。

戚继光苦笑,我这次革职,连戴罪办倭四个字也没有了吧?我一介平民,还练什么兵?

根据徐渭的报告,胡宗宪虽怀疑戚继光在大堂外听到了他与钦差的争吵,但无法确定,现在听他这口气,他是真的听见了?

戚继光点点头。

既然捅开了,胡宗宪就无所顾忌了,他又变得愤愤不平了,岂有此理!气死我了,这个罗嘉宾,我恨不能食其肉、寝其皮!对了,你与罗嘉宾有什么过节吗?

戚继光与罗嘉宾会有什么恩怨?他并不认识此人啊,甚至从未听说过这个名字。还问胡宗宪,罗嘉宾他是干什么的?

胡宗宪说,是兵科给事中,你知道他上了一道什么奏疏?就这五个字,就足以要你命。

戚继光问哪五个字?

胡宗宪说,无功,且通番!

戚继光大惊,说我通倭寇?

胡宗宪说,是呀!这不太荒唐了吗?

戚继光倒是一直怀疑内部有人“通倭”,没想到,这帽子反扣到他头上了,他成了“通倭分子”!这样荒唐的构陷,居然被朝廷所采信,这不更荒唐吗?

胡宗宪说,是呀,戚继光通不通倭,我不知道,倒是那个姓罗的乌龟王八蛋知道?

戚继光苦笑道,你也别为我生气了,更别因为我惹火烧身,我很知足,我比起俞大猷来,已经幸运多了,至少没被锁拿进京、没被流放边关吧?

戚继光想好了,他不会给谁添麻烦的,决定马上收拾行李,回山东老家去。

说这话时,伤心的泪就在他眼圈里打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