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宗宪劝他不必伤心,他马上写奏疏为戚继光辩诬,不行,他将亲赴京师,他宁可摔了乌纱帽,也要为戚继光翻过此案。
戚继光相信这是他发自肺腑的话,绝不是应付俞大猷那种态度。他热泪涔涔地一再称谢……他忽然觉得什么都没意思了,天是那么灰暗,官场是那么龌龊……陶渊明的《归去来辞》突然从心底跳出来,挥之不去。他觉得陶公从来没这么亲近过。从前他是鄙视陶公的,因为他宣扬“避世”,不符合戚继光的积极入世的哲学。
五
灵江畔又回荡起呜咽的箫声,吹得凄凉而哀伤,沈四维循着箫声过了石桥,转过一片竹林,果见戚继光坐在江边长椅上吹箫。
沈四维悄悄地坐在他旁边,听了好一会儿箫声,戚继光才发现她,放下箫,说,你来了也不出声?
沈四维说她不敢打扰,音为心之声,细细品味这箫音,所有烦恼、仇恨和无奈,都由这一管竹箫倾诉出来了,话语反倒是多余的。
戚继光苦笑,问她听出了什么?
沈四维说她可没听出高山流水,倒听出来一阵黑白颠倒、乾坤倒悬之音,还有燕雀欺鸿鹄、壮志难酬之音。
戚继光不做声,还是沈四维知他心哪。
沈四维说,那你可以为我摔琴了?
戚继光知道沈四维是来安慰他的,可沈四维说,你这样的人还用别人来安慰吗?自己该舔自己的伤口。
戚继光怎么不需要抚慰?他的心又不是铁打的,也会流血呀!
沈四维明白,戚继光是怕别人看到他脆弱的一面,才一个人躲到这里来,想自己舔自己的伤口。
戚继光一往情深地望着她,这世上,真正能走进他内心世界的,还真是只有沈四维呀。
沈四维知道,这次他真的心灰意冷了,冷酷的现实击碎了他五光十色的梦。
这时,一阵唢呐声传来,有人在河对岸朦胧的树林中在吹《朝天子·咏喇叭》,戚继光神情为之一震:你听,《朝天子·咏喇叭》!
沈四维侧耳细听:
喇叭,唢呐,
曲儿小,腔儿大。
官船来往乱如麻,
全仗你抬身价。
军听了军愁,
民听了民怕,
哪里去辨什么真共假?
眼见得吹翻了这家,
吹伤了那家,
只吹得水尽鹅飞罢!
喇叭声消失了,戚继光感慨地说,那年沈四维父亲被处斩时,他在京师西市听一个瞎子喇叭匠吹过它、唱过它,这本是正德年间流行于民间的歌谣。太深刻、太令人震撼了!
沈四维说,人间冷暖、世态炎凉,老百姓心里都有数,你若再看不明白,不是白读圣贤书了吗?
这话又从另一面震撼了戚继光。是呀,旁观者清啊!他这几天一直在想,今后去干什么?去种田?他又不会。
沈四维说,学呀,再笨的人,也学得会种田的。
戚继光说,你陪我种田?
沈四维笑道,行啊,你当农夫,我当农婆。
想不到我戚继光空有一怀壮志,却落得个报国无门的下场。那就去过陶渊明的生活吧,采菊东篱下,悠然见南山,这也不错。
他一边说,却流下泪来。
沈四维替他拭去泪痕,说你想种田,种不成的,自古乱世显忠臣,当倭患再起时,就有人想起你了。
戚继光有恍如隔世之感,还会有那一天吗?
沈四维敢打赌,用不了多久,就会有佳音,有一个胡宗宪保举他就足够了。
戚继光心里是感恩的,胡宗宪对别人怎么样,可以抛开不论,胡宗宪对戚继光真是恩同再造,那可不是当面讨好,背着他,胡宗宪敢当着钦差的面为他辩诬,指斥朝廷不公,这是犯大忌的,胡宗宪都不顾忌了,戚继光真的很感动,这是他生命中唯一的一颗火星。
沈四维想起旧事,把失败之责转嫁下属,好像背地里也干了对不住俞大猷的事,可在对待戚继光这件事上,又这样磊落光明,这个人如此分裂,他到底是怎样一个人呢?
这也正是戚继光想问,而又找不着答案的。
在对待俞大猷的官司上,胡宗宪耍了花招骗了戚继光、也骗了沈四维,我听戚金印说,他根本没把赦免俞大猷的奏疏递上去,那不过是迷惑人的烟幕。
也许,他与俞大猷的个人恩怨太深了,不然,对我怎么这样仗义执言?戚继光只能这样解释。
胡宗宪退回银子那次,沈四维几乎认为他是个十全十美的好人了。可是没想到……
戚继光觉得,现在也不能说他是坏人啊!物以类聚,人以群分,我跟他形影不离,如果他是坏人,我自己又怎么估价?
沈四维说,你以为你十全十美呀?
金无足赤,人无完人。戚继光问她,在你眼里,自己不也是个不怎么样的人吗?
沈四维说,好啊,你在这等着我呢!
戚继光看了沈四维伤臂一眼,问她还疼不疼,伤口长好了没有?
沈四维撒娇地说,你才想起来问哪?
戚继光轻轻地抚着她的伤臂,沈四维趁势倒在他怀中,戚继光看着她那明眸皓齿的面孔,说了一句,此生有你,我什么都没有也知足了!说罢,他轻轻地吻了她。沈四维用右臂勾着他的脖子回吻,两人热吻起来。
六
戚继美的伤养得差不多了。这天他正在家中看书,戚芳菲提了个篮子进来,戚继美嗅了嗅,问什么好吃的这么香?好像是烧鹅。
戚芳菲揭去盖布,里面果然是一只烧鹅,戚芳菲说他是属黄鼠狼的,鼻子真好使。她决定三天给他买一只,大补。
戚继美说他都全好了,还补什么?
戚芳菲问,全好了,怎么不去兵营?
戚继美其实是没心情,哥哥遭此不白之冤,上上下下都感到不平,他比别人反应更激烈。
一提起这事,戚芳菲就想骂街!是不像话,打不下岑港,革职办倭,还算留任,打下来,反倒真的革成白丁了!这皇上是不是糊涂了呀!
生气归生气,戚继美远比她有理智,一听她对皇上也敢出言不逊,忙警告她,小心祸从口出。又说,叫你爹听见还得了……
戚芳菲立即打断他:又错了,不是我爹,是我哥!
戚继美说,你真要造反哪?
戚芳菲说,连爹都认账了,怎么叫造反!
戚继美说,你跟你娘,对了,也该改口叫嫂子了。
戚芳菲咯咯地乐。
戚继美问她跟王夫人说什么了?
戚芳菲不承认说过什么。戚继美问她,你没说我非你不娶?
戚芳菲反问,这么说,你是娶谁都行了?
戚继美说,你这小丫头,真鬼!
戚芳菲抱住他的胳膊撒娇说,今后不许叫我小丫头!
戚继美问,那叫你什么?
戚芳菲说,我有名字呀!
说心里话,戚继美打心里喜欢这个像水晶一样透明的姑娘,她坦荡、表里一致,像一把火,走到哪里都带来热力和欢乐,从前,戚继美只能把对她的感情深深埋在心底。那是永远不可能喷发出来的地火。可这丫头有本事把厚厚的地壳打个洞,把你炽热的岩浆引出来,强烈喷发!她连辈分都说改就改,这世上的事,还有什么她办不到的呢?
七
宋朝举的贴身家丁牛三省又一次出现在十六罗汉“无忧禅定尊者”像前,将一份情报塞在佛身后。那是向海上倭寇传递喜讯的。
情报很快漂洋过海,到了福建横屿倭寇的新巢穴。
毛海峰拿着一封信进来,对肥前等人说,大喜事,得摆酒宴庆贺!如愿以偿了!
肥前不知他碰上什么喜事,这么高兴。
毛海峰高叫,戚继光罢官了!
肥后不以为然,上次不也罢了官吗?照样带兵!
毛海峰说这次罢得彻底,连戴罪立功的机会也没有了,平民一个,再也不能与我们作对了!
肥后问消息准吗?肥前倒不怀疑,他的消息倒从来没失误过。
毛海峰说,还等什么?该出动了!
可以说,肥前和他的同伙们都把戚继光看成是克星,恨不能一日除掉,这也正是他们不惜重金活动,想搬掉这个拦路虎的原因,今天终于如愿以偿了,庆贺是应该,更迫切的是马上召集头目议事,放心大胆地出兵抢掠大陆!
对戚继光的下场,谭纶也没想到,但他相对乐观。他把戚继光请来喝酒。戚继光情绪依然低落,打不起精神。
谭纶举杯,来,干一杯。
戚继光应景地喝了一口,懒洋洋地放下。
谭纶说,英雄难免大起大落、大喜大悲,你还有好运。像我这无所作为的人,就不会这样忽而云端、忽而深谷。
戚继光苦笑,你倒会帮我自我安慰。
谭纶分析,他与俞大猷不同,胡宗宪可以没有俞大猷,不能没有戚继光。
戚继光不懂他这话是什么意思。谭纶说,还不明白吗?京师几个朋友来信告诉他,为岑港失利,有七八个御史、给事中交章弹劾胡宗宪,可他最后没事。知道这是为什么?
戚继光说,当然是有严嵩保他过关。
谭纶说,你跟我装糊涂呀,不是你救了他吗?
戚继光有些不好意思,明白他是指白鹿献瑞的事,戚继光像做了亏心事被人窥破一样,颇觉难堪。戚继光把白鹿给了胡宗宪的事,毕竟心虚,怕朋友笑话,事先连谭纶都没告诉,他心里不会舒服吧?
谭纶并不计较,你有你的境遇,即使是朋友,也不能毫无保留。何况,你我离得那么远,你想告诉我也来不及呀。
戚继光笑了,你真会为朋友开脱。我所以没告诉你,是碍于脸面,献瑞,这一套本来就是旁门左道,为君子所不取,我怕你笑话我。
谭纶哈哈大笑,我岂是完人?也难免办过很多滑头的、违心的事,人无完人啊。
他这么一说,戚继光心里亮堂多了,面对俞大猷,都觉得心上有愧。
谭纶说,戚继光派人进京去为俞大猷疏通,还对不起他吗?
戚继光很感慨,真是什么也瞒不过你!
谭纶问他,你为他疏通,没告诉胡宗宪吧?
明知故问!谭纶告诉他,这不是戳胡宗宪肺管子吗?
这是此地无银三百两!你去求陆炳,陆炳是谁?他混上锦衣卫都督,后又入值内阁,就是严嵩之力。严嵩陷害首辅夏言时,与陆炳沆瀣一气,关系极不一般,现在又入值西苑,成了辅臣,他若肯帮你忙,必去求皇上,绕不过首辅严嵩去,严嵩又恰是胡宗宪的后台,你怎么能瞒得过胡宗宪?还不如去求胡宗宪。
戚继光说他顾不得这么多了。再说,他求过胡公,胡宗宪嘴上答应,口惠而实不至。
在谭纶看来,俞大猷倒霉是势所必然。加上这一次,胡宗宪可是两献祥瑞之鹿了,皇上念他献白鹿有功,也不会对他赶尽杀绝。但这事又不能不了了之。
戚继光明白了,于是俞大猷成了替罪羊!
按理说,戚继光和俞大猷是胡宗宪的左膀右臂,他都应保护的,他为什么单单把俞大猷抛出去了?
戚继光明白谭纶想说,由于把白鹿给了他,他对我网开一面?
谭纶也不回避,这是自然的,他不能以怨报德呀!不过,还有一个死结,那是无法解开的!
又是受李瑚的牵连?戚继光问过俞大猷,他为了免去瓜田李下之嫌,他遇了难,都不肯去求李瑚,他从不与李瑚联系,怎能唆使李瑚告胡宗宪?俞大猷真是冤枉的。
可胡宗宪并不这么看,他一口咬定,是俞大猷唆使李瑚狠参他一本,谭纶才说这是个死结,没法解开的。
戚继光问,你是说,最后参倒俞大猷的,就是胡宗宪?
谭纶没有正面回答,你去体会吧。
戚继光说,他可够阴险的了。可我又不相信他是这样的人,他对我,又是何等仗义执言!
谭纶还是看得很透的。人啊,谁无私心?于己无关,都可做好事,可一旦牵扯本人利害,受到攻击,就会本能地以牙还牙、以眼还眼,你很难据此判断他是好人坏人。
戚继光叹了一口气,是呀,以胡公的能力,想救俞大猷,那不是易如反掌吗?何必让我那样作难!
谭纶说,也未必,岑港失利,皇上的板子总得落在一个人的屁股上啊!
戚继光说,为救俞大猷,我去求过胡宗宪。
谭纶还知道,你的如夫人不都披挂上阵了吗?听说连部下打醋的钱都尽数搜刮去行贿了?
说完哈哈大笑。
戚继光说,你耳朵够长的。
谭纶说,最终你还不是白费心机!
戚继光说,办不成也无所谓,他为什么要骗我?我真想去问问胡宗宪。
谭纶笑他太天真了,那会有结果吗?只会弄得很难堪、很僵。
戚继光叹气。
谭纶深信,不管怎样,他迟早会有英雄用武之地的。近日,倭寇又有犯我台州迹象,不可不防。
戚继光苦笑,倭寇入侵我又能奈何?我带自家几个人上阵吗?
谭纶哈哈一笑道,别着急,你起复的圣旨也许都在路上了。
这是预言吗?戚继光根本不信,以为谭纶在给他吃宽心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