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最后几枚小钱换了包子吃,沈四维和李芳菲已经没钱住店。她又不好意思再去找戚继光,就想找个露宿的地方,当她们转到南城时,她们选中了一座破败的城隍庙。
这是一座被火烧毁了的庙宇,寺院半塌,早断了香火,连院里的大树都焦枯了半边。
沈四维和李芳菲走进荒草没膝的院子,一只野狐狸被惊动,猛地蹿出来逃去,吓了李芳菲一跳,赶紧抓住沈四维的衣襟。
沈四维说:“看你这小胆。”
李芳菲望着阴风阵阵的城隍庙问:“咱就住这呀?”
沈四维反问:“你还想去住店啊?”
她们来到没了门的正殿,佛像早已断头缺臂模样,香炉倾倒,屋地上堆满乱草。
沈四维把乱草抱到一起,睡这上,比睡地上强多了。
李芳菲终于提出:“为什么不去山东会馆找那个姓戚的将军?”
沈四维刮了她鼻子一下:“你倒挺会出主意。人家和咱有亲啊还是有故?”
李芳菲说:“素不相识,就大把大把地给银子,心挺善良的,求他找个住处算什么?”
沈四维说:“没听他说吗?他也是沿海抗倭将领,他肯慷慨解囊,也有惺惺相惜的意思,岂能没完没了地麻烦人家?”
李芳菲说:“可他临走说了,有事让你到山东会馆去找他呢。”
沈四维把包裹一丢,往草堆上一躺:“你这小丫头,耳朵倒尖。”
李芳菲也到沈四维身边,半躺半坐着:“那人好英俊啊,他说不定看上姑姑了。”
沈四维拍了她一巴掌:“别胡说,你个小丫头,人小鬼大,想哪去了。”话是这么说,经她这么一提头,戚继光的影子真的在她眼前转来转去的,挥之不去。沈四维都忍不住自嘲了。
李芳菲说:“不说就不说呗,咋又人小鬼大了?”
沈四维把孝衫脱下,也替李芳菲把孝帽除下。戚芳菲说:“不到七七,孝服不满啊。”
沈四维觉得不方便:“孝心在心里就行了。”
二
严嵩的书房豪华而气派,门上有一副对联,上联是“柔日读经,刚日读史”,下联是“十年树木,百年树人”。书卷气很浓,除了汗牛充栋的图书外,沉香木的多宝格上,摆满了古董,四壁挂着中堂、条屏各色字画。最引人注目的是他自题的一幅中堂,是“天将降大任于斯人”几个字,还有一方“忠勤敏达”的银印,是当今皇上御赐,与相府门前的御匾题同样的词。
此时严嵩穿家常服,正悠闲自得地赏玩字画,桌上堆了好几轴,这时门上来禀报:“相爷,浙江少爷衙门来人了。”说罢,递上一张名刺,还有一封信。
严嵩想到是赵文华差人回京,可看看名刺,并不是他熟悉的人,他疑惑地自语,这人我并不认识呀。
他打开信,想寻个答案,赵文华一定介绍来人身份。可匆匆过目,赵文华除了问安,只说洪福将至,余皆寥寥,捉什么迷藏?
门人试探地问,还见吗?
严嵩暗自揣度,准没什么好事,说不定又是倭寇作乱,唉,无一日可以安枕啊!
见门人不走,严嵩挥挥手,说今天累了,不见客,让来人先在会馆安顿下来,明天再说。
门人还不懂规矩吗?早就这么回复他了,可这老头倔得很,坐在门房里不肯走,一日不见,他等十二个时辰。
听这口气有来头啊。严嵩反倒踌躇了:一个老头?是谁?这文华荒唐,怎么派个老头当信差,几千里路,还不颠散架了呀?
严嵩仍然坚持让他先找客栈住下。
门人出去,片刻又返回,那送信老头不肯离开,他说他身上带着无价之宝,不敢在外头过夜。
严嵩思忖着咕噜道,无价之宝?这其中必有蹊跷。
严嵩终于发话,让来人在客厅等,待他换了衣服就来。
严嵩相府大门外,有羽林军把守,戒备森严,这附近街上几乎空无一人,必须经过此地的百姓也是低着头、贴着对面临街房子匆匆走过,不敢停留。
一个可疑的黑影在附近徘徊着。
天已近上灯时分,严嵩家门口的灯笼点亮了。黑影向侧面围墙转过去。
等在严嵩门房里的原来是宋朝举,他带着四个仆从、家丁。宋朝举显然很急切,不断向院子深处张望。
去报信的人终于来了,对宋朝举说,老先生,算你有福,老相国现穿衣服要见你呢,请跟我到客厅候着。
受宠若惊的宋朝举满脸笑纹,他从家丁手里要过一个布袋,小心地背在身上,叮嘱他们:“在这等我。”就跟门人跨进了二门。
三
南城城隍庙里,一灯如豆,庙里黑漆漆一片,李芳菲已沉沉睡去。沈四维双手枕在脑后,仰面躺在草铺上,望着屋梁上抖动的蜘蛛网出神。
她耳边轰响着自己的心声:奸贼不除,父仇不报,誓不苟活于世!
她激灵一下坐起来,拨拨油灯,把换下来的衣服都盖在李芳菲身上,她束上腰带,带了飞镖,插在绑腿上,悄悄走出门去。
她要去严嵩家,她不能让李芳菲知道。
严嵩的会客厅里,除了红木桌椅和皇上御笔“安天下于覆宇,其功可大”而外,显得很朴素。
宋朝举坐下,茶刚上来,严嵩就穿戴整齐地进来了。他一进门就说:“是文华的人?那就是贵客呀!”
宋朝举忙行大礼:“相爷为国事操劳,日理万机,在下来打扰相爷,心上实在不安。”
这时围墙外黑影一闪,有人上了高墙,又一纵身,跃上第一进房子,迅速匍匐瓦上,小心前移。
黑衣人爬到了客厅房顶,小心地揭开屋瓦,看见严嵩正与宋朝举寒暄。听严嵩说:“有什么大不了的事,叫年轻人跑路嘛,你也有花甲岁数了吧?”
宋朝举说:“敝人今年六十有二,比起德高望重的老相国来说,哪敢称老?”
严嵩见宋朝举目不转睛地看墙上的大匾,就告诉他:“这是当今圣上御笔,写的是王安石的一句话。”
宋朝举说:“只有相爷堪配此语呀,皇上慧眼!”
严嵩打量着他说:“看足下这举止气度,想是有过功名的了?”
宋朝举说:“小可不才,当过县知事,后擢为浙江盐运副使,五年前就告老还乡了。”
严嵩言归正传:“听说你有件东西要送来,又不敢在外面过夜?是倭寇边报吗?”
宋朝举摇摇头说:“不在其位,不谋其政。这事自有肉食者谋之,我何问焉?”
严嵩抚掌大笑:“那到底是什么宝物,能否令我开开眼界?”
宋朝举卖了个关子,说:“先不必说破,相爷看了再说。”
他又讨了水洗过手,才打开布袋,里边是一个紫檀木匣,再打开,才是一卷画。
到底是严嵩识货,他把画刚展开半尺,严嵩就惊喜地叫起来:“《清明上河图》?”
宋朝举赞道:“相爷真神人也!”
严嵩把下人全都轰了出去,带严房门,缓缓把画展开,用放大镜一寸一寸地看下去。
房顶上的黑衣人当然也目睹了客厅里发生的一切。
仔细看了有大半个时辰,严嵩终于又将画缓缓卷好,收起,卷画的手不由自主地簌簌发抖,他自己知道,那是激动所致,绝非老态。不知怎么了,他的眼角竟溢出两滴泪来,他自己都不敢相信这是真的,难道是在梦中吗?
宋朝举的存在证明,这不是梦,这是千真万确的呀。当他听宋朝举告诉他,这画是从陆治的天心阁得来,他那久已熄灭的心火又在顷刻间熊熊燃烧起来。
严嵩显然有一丝记忆,陆治?好熟悉的名字呀!
宋朝举又提示他,陆治是员外郎王振斋的亲舅舅。
严嵩拉长声“哦”了一声,也全明白了。王振斋是因为《清明上河图》而丧命的。他至死都没说出《清明上河图》的下落!原来转移到他舅舅那里去了,早该想到啊!当年也疑心过他,叫这老狐狸从眼皮底下逃过去了。这真叫天理昭彰,该是你的总归是你的,有福不用忙,无福跑断肠。
沉静片时,严嵩问他想要个什么价钱?他声明,自己向来不做巧取豪夺的事。
宋朝举说:“我如今只是个送画人,钱已从您家公子那里讨得了。这画,现在是您的公子孝敬相爷的,我来送画在其次,一瞻相爷庐山真面目才是本心。”
严嵩很感动:“是吗?”心想,到底是文华会办事。他想知道文华究竟花了多少银子?再度表白,自己向来痛恨仗势欺人。
鬼才相信!宋朝举却不肯说他与赵文华成交的价钱,说这是他与赵大人的交易,与相爷无关,又何必问这么多呢?
严嵩其实心里都明白,他也只是做个样子给人看罢了,就顺水推舟地说:“好,不问、不问,此画属无价之宝,人人皆知,足下就没想过自己珍存吗?”
宋朝举说:“怎么不想?不过,自从得了这画,放在家里,天天提心吊胆,天天做噩梦,又怕失火,又怕贼偷,后来总算悟明白了,自己没这个福气,承受不起。”
严嵩哈哈大笑,夸他真是个老实厚道人。他又说,其实,自己也未必有福承受,最后还不得呈献给皇上?
严嵩这么说了,马上注意观察宋朝举的反应,他明显看到宋朝举脸上有失落感,严嵩这是一种巧妙的暗示,洗清了自己贪婪的嫌疑。也怕宋朝举怪他不领情,就安慰他说:“不管怎样,先生的情我领了,今后有什么要我办的,尽管说话,跟文华说、跟我说都行。”
这句话才是宋朝举要的,忙说:“谢相爷抬举。”
严嵩心上一动,马上就想给他点甜头:“你身体尚健,我朝也没有致仕年限,如果你乐意,还可出山为社稷出力呀。”
此前宋朝举真没敢有此奢望,他当年因被告发出卖盐引牟取暴利,险些有牢狱之灾,后来使了银子,才大事化小,提前退隐了事。而重掌盐课大权,他做梦都想啊,听严嵩这么说,真是喜从天降,嘴上却说:“这方便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