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样的芝麻小事,对严嵩来说,实在是易如反掌的。他说:“有什么不方便的?老夫一句话的事。你大概也有耳闻,皇上一心修玄、炼丹,根本不视朝,朝中一切大事都由内阁办,就连票拟之权也在老夫之手。你想要什么官?”
宋朝举说:“官复原职就知足了,还当我的盐运副使吧,轻车熟路,别的我也干不来。”
严嵩说:“好,一言为定,你回家等信去吧,用不了半月,就能发表复官。”
宋朝举也说出了自己的担心:“那,我不是抢了现在的盐运副使饭碗了吗?”
严嵩笑了:“你倒是菩萨心肠,与老夫一样。你管他干什么?没有肥缺,还没有骨头啃吗?”
说毕哈哈大笑。
就在这时,沈四维黑衣黑裤,只身一人来到相府前,只见大门紧闭,门前灯光亮如白昼,她不敢明目张胆地在门前出现,借树影掩护绕到后面去。
她一纵身,上了墙头,正要蹿上房,却见房顶上趴着一个人,这一惊非同小可,忙伏在墙上不动,观察着。
房顶上,趴在那里的黑影仍注视着客厅动静。
严嵩叫管家:“管家,叫厨子备一桌酒席,我陪宋先生吃消夜。”
管家答应一声。宋朝举说:“这么晚了,就不叨扰了吧?”
严嵩又是一阵爽朗大笑:“有朋自远方来,岂可无酒?”
墙头上,沈四维忽见黑影从房顶上躬身下来,跳到墙上,又纵身落地,由于出了响动,巡逻人大声喝问“什么人”,随后喊“拿贼”,灯笼摇曳着冲这边跑来,顺着黑影跑去的方向追下去,脚步声、呼喊声在相府内外连成片。
沈四维吓得伏在墙上一动不敢动。
院中,严嵩也被惊动了,从客厅里走出来问怎么回事。
几个贴身侍卫呈环形围着他,刀剑向外,如临大敌,一个把总报告说:“相爷,没事,一个小偷,跑了。”
严嵩有点不信。小偷?哪个小偷这么大胆,偷到相府来了?他要把总仔细查一查!
把总说:“是,相爷。”
严嵩进去了,院子逐渐沉寂下来,沈四维跳下墙头,再不敢造次,顺墙根溜走了。
四
道士蓝道行的宅邸比起严嵩相府毫不逊色。大门外的木刻对联却很俗:千里江山千里秀,一重门户一重新。
大清早,蓝道行一身羽氅八卦衣,披发仗剑正在祭坛上念念有词地练功,一个黑衣人在眼前出现,不敢打扰他,只好站在一旁等。
蓝道行早发现了,又练了一通剑才走下祭坛。
黑衣人迎上来,叫了声蓝大人,问过安。
蓝道行并不在意,这是他的探子,经常趁夜潜入重臣家中窥探秘密,这是蓝道行的致命武器,他问黑衣人有什么要说的没有。
黑衣人禀报:“昨晚上又到严府去了。”
蓝道行淡然地问他:“抓着什么欺君犯上的把柄没有?”
黑衣人说:“那倒没有。只是浙江来个人,给他送来一幅画。”
蓝道行嗤之以鼻:“这也值得大惊小怪?”
黑衣人强调:“那不是普通的画,是《清明上河图》!”
蓝道行开始不信,待黑衣人把细节和对话绘声绘色地重述一遍,他才信了,不禁大喜过望,心想,这老贼,得了国宝,不献给皇上,这也是欺君!总算抓住了他的要害!看他怎么办!
蓝道行忽然记起,眼前这个黑衣人是锦衣卫的人,就问他:“这事报告给你的上司冯保了没有?”
黑衣人倒很会说话,说他虽是锦衣卫的人,可蓝大人对自己比司礼监冯大人更好:“你让我告诉他,我才告诉他,不让我告诉的,我都烂在肚子里了呀!这是惯例呀!”
蓝道行很满意,说:“我知你对我忠诚,对我忠诚就是对皇上尽忠。这事,千万不能告诉冯保。”
黑衣人答应着。
蓝道行仍不放心,这些人,哪个不是“有奶便是娘”!就警告他:“别阳奉阴违,想耍小聪明,瞒不过我的。”
黑衣人急忙表白心迹:“我只忠于蓝大人一人,上天可鉴。上次严嵩、严世蕃父子议论你专权,这样机密的话,我都只告诉大人一人……”
蓝道行点头:“我不会亏待你的。”
蓝道行知道,不叫他现得利是不灵的,就回头叫管家。
管家一溜碎步过来:“老爷!”
蓝道行吩咐他跟账房上说,封二十两银子给黑衣人。
管家答应着。黑衣人忙打躬作揖,谢恩而去。
五
嘉靖皇帝正在西苑永寿宫打醮,除蓝道行陪在一边外,无人敢打扰。
首辅严嵩和群辅入值值房,房间狭小,高拱、徐阶、陆炳、李春芳、朱希忠等人挤在一起,人人热汗淋淋,在值房里急得团团转,皇上却迟迟不召见。
已经巳时了,嘉靖皇帝好歹斋醮完毕,冯保才把严嵩、高拱、徐阶几个人引进来。
嘉靖皇帝打了个哈欠,抱起他的“虬龙”猫,问:“又怎么了?”
三人相互看看,还是严嵩先说:“启奏圣上……”
嘉靖皇帝纠正他说:“朕喜欢道号,叫朕万寿帝君吧。”
严嵩只得改口称“万寿帝君”,他奏报的内容是再次转达赵文华从浙江来的奏报,倭寇又犯台州六县,从平阳登陆的倭寇有三千之众,经仙居入侵,大肆抢掠,放火烧了几天几夜。新任总督杨宜惊慌失措,指挥失度,不听赵文华节制,才有此败。
嘉靖皇帝说:“朕自登基以来,天下一统,四夷皆伏,唯日本倭寇屡犯海疆,成为心腹之患。沿海各卫所为什么不抵御?”接着就痛斥总督杨宜无能,下旨把他逮回京师问罪。
杨宜继朱纨、王忬、张经、李天宠成为替罪羊,早成定局,高拱想为他辩解也是徒劳。他只是向皇上陈奏自己的观点,罢杨宜,并不能从根本上改观。据报,张经获罪后,原有战船多已毁掉,卫所兵力不足,又懒散,倭寇一来,望风而逃,这已成颓势。
嘉靖皇帝着急了,要他们拿出办法。
高拱、徐阶都说赵文华可支撑危局,严嵩有苦说不出,明知这是害他父子,捧杀人不偿命。赵文华有多大能耐,他还不知道?一旦杨宜罢官,赵文华前面就没有挡风墙了,势必泥足深陷,弄不好会掉脑袋,定会连累自己,必须让他尽快脱身,所以一反常态,严嵩提议拣选能人,选派精兵强将才行。
嘉靖皇帝有意刺他一下:“你不是说赵文华临机处事果断吗?他不是还在浙江督师吗?”
严嵩只能诿过于人,说:“周充、杨宜这些人,都不听赵文华号令,以至有此败北。”
嘉靖皇帝说了一句:“赵文华打过胜仗,又已经是右副都御史,兼着节制江南、浙江军务了,都听他的就是了。”严嵩的目的没达到,赵文华还得拴在那里。
皇上回头看了一眼正在炼丹的蓝道行,问他有何高见。
蓝道行三句话不离本行,说:“臣昨夜观天象,流星侵紫微之垣,但罡星光芒不减,当主倭寇无大碍,是干犯了海神,如能按时按节祭祀海神,则倭患自消。祭祀海神退倭消灾,贫道已奏闻多次了。”
这话几个阁老们当然不信,相互看看,高拱正要说话,嘉靖皇帝已经发话了:“赵文华不是祭过海神吗?怎么不灵?”
蓝道行说:“那是心不诚。如皇上、二品以上京官人人拟一份祭海神的青词,海神一定显灵。”
嘉靖皇帝说:“就这样吧,朕从明天起,在西苑设醮专门祭祀海神,也颁旨令赵文华在浙江、福建两省率五品以上文武官员按时按节到海上拜祭海神,心诚则灵,不愁倭患不除。”
严嵩只得领旨。高拱、徐阶叫苦不迭,却也无力回天。
嘉靖皇帝又说:“回头令二品以上官员每人拟一联青词,是祭祀海神用的,明天送来。”
大学士们只得应允。
嘉靖皇帝挥挥手,让他们下去票拟诏旨了。
六
城隍庙里,李芳菲睡了一觉醒来,天已大亮,身边不见了沈四维,不禁害怕,她又不知上哪去找,六神无主地坐在破庙门槛上发呆,急得快要哭出来了。过了很久,才听见脚步声,忽见一身黑衣的沈四维回来了,不禁一阵委屈,就哭开了:“你上哪去了?走了怎么也不告诉我一声?”
沈四维从怀里掏出一个纸包,说:“哭啥!我给你买吊炉烧饼去了!”真的是两个厚墩墩沾着芝麻的吊炉烧饼,还夹着熏肉,香味诱人。
李芳菲这才破涕为笑:“我以为你扔下我自个走了呢!”
沈四维说:“傻丫头。吃吧,烧饼夹肉。”
李芳菲递给她一个,让沈四维也吃。
沈四维望着远方出神:“你吃吧,我不饿。”
大口吃着烧饼的李芳菲说:“你若真把我丢下,我非饿死不可,我连一文钱都没有。”
沈四维说:“大活人还能饿死?去要饭啊。”
李芳菲摇头:“我可怕丢人。”
“丢什么人?”沈四维说,“讨要并不丢人,明太祖洪武皇帝当年也讨过好几年饭呢。”
李芳菲说她怕狗。沈四维叹口气:“拎打狗棍啊!到时候,怕狗也得去沿街乞讨。我身上也没几个钱了。”
李芳菲又想入非非了:“你不是认识山东那个戚将军吗?去找他,他不会看着你挨饿不管,还会给你银子的。”
沈四维说:“呸,亏你说得出口!”
但她马上又说:“你倒提醒了我,我还真得马上去见他,人家领兵饷的公文在我手上啊!不知急成什么样子了。”
李芳菲说:“我敢打赌,没这个由头,你也想见他。”
沈四维掐了她脸蛋一下:“小丫头,说什么呢!”
李芳菲冲她挤眼睛笑。
沈四维回到城隍庙,找出戚继光那个牛皮口袋公文袋,掖在腰里。李芳菲发现她绑腿上还插着飞镖,就说:“带着飞镖进城?这打扮也容易惹事呀!”
沈四维笑了:“多亏你提醒了,这一身打扮,还不让羽林军当刺客抓起来呀!”
她便又进了正殿,打开包袱,想找出衣服来换,却没有合适的。
沈四维不禁犯起愁来,除了孝衫就是这身黑衣服,出不了门呀。她想去买几件衣服。
李芳菲知道她已没有钱了。沈四维把手上一副镯子卸下来,把这副镯子当了,不就有钱了吗?李芳菲把自己的耳环也摘了下来,让她一起送进当铺。
沈四维苦笑,真到了穷途末路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