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早晨,戚继光正在山东会馆后院大树下练剑,门房忽然跑来说,有两位客人来拜见他戚大人。
戚继光收住剑问门房:“大清早是什么人啊?官员吗?”
门房说:“看不出,没穿官服,倒像教书先生。”
戚继光还在犹豫,两人已经来到了跟前,其中年长些的笑吟吟地说:“戚将军这么早就起来练武,令人敬佩呀!”
戚继光只好向来人拱拱手,注视着三绺长髯、风度潇洒的访客问:“足下是……”
那人道:“打扰了,在下是从浙江来的。”
戚继光从他那不俗的气概,已想到是胡宗宪登门了。不过天才刚亮啊!他很是惊讶:“先生莫非是按察使胡大人吗?”
胡宗宪笑吟吟道:“在下正是胡宗宪。”
戚继光忙拱手:“我可是有眼不识泰山了,慢待了,快请。”
胡宗宪又介绍另一个面目清癯的人,说是浙江绍兴人,他的好友徐渭徐文长。
徐渭大名戚继光岂能不如?他是满腹经纶的饱学之士,徐文长的文声响遍大江南北,擅诗词、工书画,时人把他与解缙、杨慎并称有明三大才子。
戚继光忙说:“幸会,大名如雷贯耳。”
徐渭一笑,马上还礼,说:“过奖,敝人徐渭。我不过是胡公幕中一个吃闲饭的人而已。”
戚继光边擦汗边说:“快请,看我这个样子,太失礼了。”
他们谦让着,向戚继光的客馆走去。
进了戚继光馆舍房间,三人分宾主坐定,戚继光让仆役上茶,试探地对胡宗宪说:“胡大人到这里来,是……”
胡宗宪莞尔一笑,说:“我是专程来看戚将军的。”
戚继光更觉得过意不去了:“这可不敢当了。我与大人素昧平生,又是无名小辈,怎敢劳动大驾。”
胡宗宪说:“我们虽未谋面,但谭纶可没少在我面前提起过你。”
从面相、举止看,胡宗宪绝对是个儒雅不俗之人,与此前戚继光听传闻的印象大相径庭,一丝好感油然而生。他问胡宗宪:“不知大人找我有何见教?”
胡宗宪笑道:“难道非得有事才能找你吗?认识认识,交个朋友不行吗?”
敲边鼓是门客徐渭的长项,他马上吹嘘胡公如何思贤若渴,广交天下贤士,他早就慕先生大名了,并且把戚继光说成了韩信、卫青、霍去病一类的人物。
戚继光很不自在,一时无话可说,以喝茶掩饰窘态,但一直在暗中观察着胡宗宪。
胡宗宪问戚继光是不是到兵部来领饷银?
戚继光点点头,胡宗宪又问他是否顺利?从他的笑意和问话口气里可以感觉到,他早认定,不可能顺利。
戚继光叹口气,兵部没有钱,让他再等些时日,他真是苦不堪言,几十个卫所已经有半年没发兵饷了,那些“世兵”都靠这点饷银养家糊口,月月欠饷,弄得人心浮动,兵不好带。
胡宗宪很觉同情,是呀,他知道,各地都欠饷,国库匮乏,兵部也是巧妇难为无米之炊呀。
徐渭的话就直白得多了,想从兵部领饷银?得先出点血。
胡宗宪一笑,并不搭言。
戚继光问胡宗宪:“不知浙江怎样,卫所的兵本来是世袭的,饷不足,逃亡得多,越是这样,越发怠惰,一旦有军情,士兵怎么会拼命向前?”
“这是天下通病。”胡宗宪说,“浙江也一样,好不到哪去。这么说,你还要在京城等下去了?”
戚继光一筹莫展:“不等怎么办?我只能天天跑兵部,去跟人家磨嘴皮子说尽好话。”
徐渭再次点拨他:“是不是没有打点啊?”
戚继光很反感:“所谓打点,不就是贿赂吗?”
胡宗宪笑:“干嘛说得这么难听啊!”
此前戚继光何尝没得到过这种暗示?甚至有当掮客的小吏给他穿针引线,告诉他怎样打点才能快点领出兵饷来,可他不敢妄为,国家养兵,理所当然出兵饷,干嘛要贿赂他们?
胡宗宪当然赞许连声,称他确是耿介之人。胡宗宪问他,要不要帮他一点忙?胡宗宪说他在兵部里倒有几个熟人。
徐渭说:“胡公出面就好办了。”
戚继光半开玩笑地说:“帮我行贿吗?我宁可领不到兵饷也决不做这种事。”
胡宗宪道:“将军误会了,我知你高雅正直,我怎能把你拖下水呢?况且对官场恶俗,我也一向深恶痛绝。我帮你说句话,是无须花银子的。”
戚继光说:“那就太谢谢了。可我这人不愿稀里糊涂地受人之恩,我还是想明白,大人结交我这么个小人物,是为什么?”
在徐渭听来,戚继光这话有点不近情理了,人家好心要帮他,他却这么说,是自视清高,还是矫情、迂腐?他深怕胡宗宪不高兴。
却不想胡宗宪并不介意,他哈哈大笑起来:“你看,世俗的偏见把人弄得无所适从了。我想结交你,什么都不为,就因为你是条汉子,这总可以了吧?”
戚继光也觉得方才自己唐突了,有点不好意思,连忙往回拉话,说:“我是个默默无闻的小人物,确实不敢承受胡大人抬爱。”
徐渭说:“我不是说了吗?胡公爱才呀。”
胡宗宪主动答应帮他,兵部那边,写张字条就行了。
徐渭打哈哈说:“这叫秀才人情纸半张,对胡公来说,小事一桩。”
这一下,笼罩在戚继光心头的一块乌云被驱散了,他连忙道谢,他又觉得初次见面就麻烦胡大人,很不好意思。
徐渭说:“虽是初次见面,胡公对你却了如指掌。”
戚继光略显惊讶地望着胡宗宪,心想:我这么个微不足道的人哪值得胡大人关注!
胡宗宪如此高看戚继光一眼,不是没来由的。为什么近几年倭寇不敢骚扰山东沿海?这都因为戚继光在山东整顿海防卓有成效,听说他训练士卒,整顿卫所,革除陋习,雷厉风行。倭寇在山东占不到便宜,才转而南下,侵扰浙江、福建。
徐渭明白,久无战事,作为将领,并不舒服。他说:“元敬兄在山东,只能叫备倭,防备而已,谈不上抗倭,英雄无用武之地呀!”
戚继光心被触动了,这话说到他心坎上了。
胡宗宪打了个比喻:“布防有如江堤,倭寇有如水,水总是选择薄弱、有漏洞处冲击,从有蚁穴、管涌处破堤呀!”
这话当然是对戚继光的赞扬,说得戚继光心里热乎乎的。
徐渭又一再称赞胡公是思贤若渴!胡宗宪说得更具体了,他问戚继光:“你以为平倭关键在哪里?”
戚继光侃侃而谈:“倭寇所以长期为害沿海,关键在于我们软弱无力。在家门口拒敌,以逸待劳,本来优势在我,却败仗连连,我认为原因有三,第一,只重防守,不注重主动出击。”
胡宗宪称赞他说得好:“我们官军几倍于倭寇,却斗不过倭寇乌合之众。”
戚继光以为:“官军太腐朽了,不堪一击,这是第二。还有,我们没能发动百姓,为什么老百姓的自发民军反而能打胜仗?让倭寇胆战心惊?”他又提起常熟那位知县,问胡宗宪记得否。
胡宗宪当然记得,他叫王铁,带领民众打败了倭寇,保卫了常熟城,免遭屠城之祸。
戚继光觉得,如能训练几支由百姓组成的新军,再选几员一心为公的良将,扫清倭寇并不是什么难事。他强调的是“新”字。
徐渭与胡宗宪交换了一个会意的眼神,徐渭很会说话:“千里马有了,伯乐也有了,看来,抗倭快传捷报了。”
戚继光问胡宗宪:“听说胡大人与张总督、李巡抚一直联手抗倭?”
胡宗宪很谦逊,他说不能说是联手,自己是在他二位节制下尽点微薄之力而已。
一提这个话茬,戚继光心里又隐隐作痛了。打了王江泾大捷,他二人却丢了脑袋,他问胡宗宪觉得公平吗?
这是敏感又具有挑衅性的话题,何况胡宗宪是当事人,连汤克宽、卢镗参将一级的人都削了官,胡宗宪却没受一点牵连,这很容易让人想入非非。
胡宗宪并没生气,他似乎显得很难过,反而称道戚继光的直言不讳。胡宗宪也觉得不公,他陈述过自己的看法,人微言轻啊。至于向谁陈述,他说得比较含糊。
戚继光一下子对胡宗宪有了好感,他问胡宗宪,有功不奖反斩,到底是为什么?有没有别的背景?
胡宗宪叹息连连,说这不便多议,人已死了,说也无益,但日后会给他二位昭雪的,他深信不疑。他还告诫戚继光,也不必把这话外传。
初次见面,他能对戚继光说这些心里话,戚继光对他的好印象又增加了一分,他也就只好打住,不便再多问。
胡宗宪含蓄地一笑,站起身说:“今日只是见见面,我不敢多停留,明天皇上上朝,我还得去献白鹿。改天我想请你喝酒,再好好请教,也请文长作陪,你不会拒绝吧?”
戚继光怔了一下:“这,这不是无功受禄吗?实在不敢当,况且,京城里还有些事要办……”
胡宗宪说:“不肯赏脸?我这是高攀了。”
戚继光又不好意思了:“胡大人千万别误会,我算个什么呀,得大人抬爱,还不知进退,那不是不识抬举了吗?”
徐渭说:“这就对了。”
胡宗宪这才又露出了笑脸,话说得叫人舒服:“那好,一言为定。你今儿个若真不答应赏光,我还真走不出这个门了呢。”
戚继光无可推托了:“那就只好上门去叨扰了。胡大人真的是为了这点小事来的?”
胡宗宪和徐渭几乎同时作了肯定答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