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宗宪不免胆寒起来。他恳求陆炳,看在老同乡、老友情分上,教他如何避过凶险?
实话说,连陆炳都觉得难哪,现改换门庭也来不及呀。他也是爱莫能助。陆炳不能骗他,他唯一能做的,就是盼严嵩有个善终,否则他必受牵连,许愿说能救他,也是送空人情。
三
龙兴寺里,有两个女香客进了罗汉殿,像是一仆一主。沈四维和戚芳菲赶紧跟过去,见她们在蒲团上叩头,在功德箱里投过钱,便从右往左转,一个一个罗汉看。沈四维、戚芳菲紧随其后,为了不引人疑心,戚芳菲还故意指指点点,一会儿说这个罗汉像没睡醒,在打哈欠,一会儿又说那个罗汉不正经,耸鼻子瞪眼扮鬼脸……
一直跟踪到“无忧禅定尊者”罗汉像前,那两个女人一带而过,甚至没多看一眼。
刚回到门口,又有三四个人上完香开始看罗汉。她俩便又跟回来一圈,仍不见有人碰一下“无忧禅定尊者”的屁股。
就这样,沈四维和戚芳菲不知跟踪了多少香客,不知围着“无忧禅定尊者”佛像转了多少圈,好不辛苦,那奸细却始终没有露面,依然没有发现什么异样。
戚芳菲不停地抱怨,她都累得迈不动步了。
急有什么用,倭寇不可能天天传递情报。不过,沈四维也感到这么笨拙地跟踪,也不是个办法,长了,老和尚都得起疑,这两个人怎么老在十六罗汉这儿转?
戚芳菲问,那怎么办?
沈四维便观察着,走到殿后面,迈出高门槛,坐在松树下长椅上的角度,正好可以看见“无忧禅定尊者”,她俩便坐了过去。
又白等了一天。
早上,龙兴寺大门一开,沈四维和戚芳菲又第一个来到龙兴寺。她们必须第一个进庙,最后一个离寺,生怕错过了倭寇传信的机会。
连知客僧都看着她二人脸熟了,他作揖道,二位女施主又来了?
为了不引起和尚们怀疑,沈四维编了一套说法,一位大法师告诉她们,要连续来上香七七四十九天,早来晚归,才可免灾呢。
知客僧说,那就请进去吧,佛祖是灵验的。
就这样,辛苦了一天又一天。这天她二人走在夹道古柏树下,戚芳菲抱怨说,一连七天了,既没见有人往佛屁股底下送情报,也没见有人来取情报,是不是戚继光让人骗了?
不会,沈四维知道,这是肖隆说出来的,他就用这方式取过情报。倭寇也不能每天都传递情报呀,耐心等吧。
戚芳菲说了一句“那就守株待兔吧”,又坐到了大松树下的位置上。
黄昏时分,疲倦的戚芳菲坐在松树下长椅上快昏昏入睡了,沈四维忽然捅了她一下。
戚芳菲举目一望,见有一个书生打扮的人左顾右盼地在“无忧禅定尊者”佛像前转悠。
终于,他确认附近没人时,把一件什么东西塞进了佛的屁股后头。
戚芳菲捂住胸口说,他可算来了!我这心都快跳出来了!
沈四维用手捂她嘴,不让她出声。
那书生若无其事地走了。
戚芳菲悄声问,抓不抓他?
当然得抓,沈四维说有人管。她让戚芳菲在这儿守着,看什么人来取,千万盯住。她去山门外找人抓他。
戚芳菲点头,戚芳菲不错眼珠地盯着佛像。
沈四维跟着书生模样的送信人走到山门外,她向柏树下的陈子平递了个眼色,陈子平便带人跟了上去。
跟到庙后僻静处,送信人突然被人扣上了黑口袋,他呜呜地喊不出话来,已被陈子平等人塞进一辆马车中运走了。
四
北京玉熙宫里,荒唐的戏还在上演。一群少女胆战心惊地靠宫墙站着,人人发抖。
王宁嫔从这里经过,同情地看了她们一眼。
曾几何时,水灵灵的杨金英已面黄肌瘦,她悄声求救,希望王娘娘救救她们。在宫女们眼中,这个失宠的妃子是唯一体贴她们的人。
宫女们都把期待的目光投向王宁嫔。王宁嫔叹口气,声音含混不清,除非他死了……
除非他死了?是呀,皇上不死,就得天天采集宫女们的元红配制“先天丹铅”,供他享用。宫女们最终都得成为人干、骷髅!可皇上年富力强,一时半会死不了呀!王宁嫔这话是什么意思?杨金英怔了好一会儿,陷入沉思。王宁嫔匆匆走了。
蓝道行和几个太监出来,领头太监正是冯保,一见了蓝道行,少女们像见了鬼一样,双手抱头,全尖叫起来。
蓝道行凶煞神般喝道,叫什么?皮鞭侍候!
太监们立刻挥舞皮鞭一阵乱抽,打得宫女们满地滚。
蓝道行这才叫冯保点名。
冯保扯着细嗓子念名字,每念一个,宫女必答“为皇上效劳”,便被拉进旁边一间空屋子。
冯保念着:杨金英、苏川药、王槐香、杨玉香、邢翠莲、姚淑翠、杨翠英、关梅秀、刘妙莲、陈菊花、王秀兰、张金莲……
念完后,冯保对蓝道行说,今天总共十六名,全齐了。
蓝道行过来,对杨金英说,杨金英,你是老人了,你该知道好歹,别叫她们像嚎丧似的!这不是为皇上尽忠吗?
杨金英用仇视的目光看着他。
玉熙宫密室里,一阵“脱、快脱”的喊声,伴着皮鞭声、啼哭声从空屋中传出来。
宫女们都被剥光了衣服,抱住前胸蹲在地上。
接着,蓝道行从里面探出头来,叫第一个:“杨金英”,她怯生生地应了,她被采集元红,已不是第一次了,每次都有被屠宰一样的感觉。她被拉进里面的黑屋子。随即传出撕心裂肺的惨叫声。
少顷,杨金英佝偻着腰,痛苦万分地出来,顺着大腿还在流血。
双手沾着血的蓝道行在叫第二个:苏川药!
又一个哭喊着被拖了进去。
宫女们回到住处,大多数仍在啼哭。陈菊花一直在喊,疼死我了!
苏川药说她现在底下还流血呢!
邢翠莲有点不信,咱这经血能熬长生不老药?
杨金英说纯属害人,说叫“先天丹铅”,这是那妖道怂恿皇上害人,王宁嫔早看明白了,这是妖术,他也未必长生不老。
姚淑翠很害怕,她听说,这经血抽干了,人也就成人干了!
关梅秀听一个干粗活的老太监说,血抽干了,人就被拖到乱葬岗子去喂野狗,我们都活不了几天了。
恐惧和身体的痛苦啮咬着少女们的心,她们又呜呜地哭起来。
杨金英突然一顿足,哭什么哭!哭就能救一命吗?
少女们止住哭,姚淑翠说,金英大姐,你主意多,你想想办法吧。
关梅秀出主意,咱们逃出宫去吧!
邢翠莲摇头,皇宫高墙大院,又有太监二十四衙门守卫,咱们逃得出去吗?
杨金英耳畔再现王宁嫔的话:除非他死了。
这是暗示,对,王宁嫔在教她们!杨金英突然觉得眼前一亮,她说:有一个法子,咱们就再也不受折磨了!
众人都催促她“快说”、“是什么主意”、“我们都听你的”……
这事非同小可呀,几个小宫女能办成吗?杨金英又不说了。
众宫女围住她,流着泪哀求:“你快说呀”、“你就看着大家死都不管哪”……
杨金英狠狠心,说,你们得发毒誓,保证永远不泄露于人,我才说。
姚淑翠说,她若泄露出去,被雷劈死!
苏川药说,她若讲出半个字,舌头长疔!
邢翠莲说,她若嘴不严,吃饭叫米粒噎死!
关梅秀说,她若出卖了杨大姐,出门一个跟头摔死!
陈菊花说,她若走漏风声,生了孩子没屁眼!
宫女们都选择最狠毒的誓言来证明自己的坚决和忠诚。只有一副水蛇腰的张金莲在一旁吓得发抖。
姚淑翠问,你呢?你想当胆小鬼呀?
张金莲嗫嚅地说,我随你们。
杨金英这才说,反正是个死,不如拼了,都过来!
十六个宫女的头凑到了一起。
五
龙兴寺晚祷的钟声响了,经院里传来木鱼声和诵经声,最后一批香客离寺而去,庙门开始关闭。
戚芳菲着急了,怎么还没有人来取情报呀?
沈四维叫她沉住气。
戚芳菲心里没底,我们怎么办?再不走,关在庙里了。
沈四维早横下一条心了,今天无论如何不能走,我们走了,万一奸细来取怎么办?
这倒是。可戚芳菲说,都关庙门了,谁还会进来?
沈四维想得更离奇,焉知奸细不是庙里的和尚?
若是和尚可麻烦了,那一旦和尚发现我们怎么办?
沈四维说,藏进殿里去。
这时几个和尚已点起大雄宝殿的长明灯,趁关殿门前二人溜了进去,她们终于被关在了庙里。
那个送信的倭寇被带到了戚继光面前。
头上的黑口袋一除掉,他马上叫屈,冤枉啊,老爷,凭什么抓我?
戚继光吩咐陈子平给他搬个板凳。陈子平便搬了张板凳过来,那人不坐。
戚继光说,我告诉你,肯定不是无缘无故地抓你。你老实招供呢,可能得到赦免,你不老实,我现在就可以砍你头。我们在龙兴寺等你不是一天了。
那人一口咬定他是去上香!
上香?那还用到“无忧禅定尊者”的屁股底下上香吗?
戚继光这一问,那人气焰顿时低了。
戚继光问他,你说,想死想活?
那人说,老爷,哪有不想活的人哪?
戚继光说,那你就老实招供。
那人垂头丧气地说了一声是。
戚继光问他叫什么?他说叫黎富。戚继光又问他是干什么的?黎富答是种田的。
戚继光让他把手伸出来!黎富只得平伸出双手,戚继光见他手掌上连一个茧子都没有,你会是种田人?
黎富说他确实是种田的。
戚继光又追问他是什么地方人?哪府哪县哪村?戚继光要去查!
陈子平早不耐烦了,插了一嘴,不用刑他是不会招的!
戚继光对黎富说,你是倭寇的送信人,你不招,我也不问了,你送的信在我们手上,还不足以定罪吗?来人,推出去斩了!
黎富这才害怕了,双腿一跪连连说我招、我招,并说他是王敖派来的……
戚继光问王敖是谁?
黎富说,就是毛海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