戚继光颇感不安:“下个帖子不就行了?”
胡宗宪说:“对高士,怎么可以下帖子?亲自跑来,将军还差点不给面子呢!”
戚继光不好意思地笑起来。
二
散了朝,严嵩换上常服,来到书房,他每天坚持写十张字,冬夏不辍。他说字写得好坏在其次,悬腕运笔,提丹田一口气,是长寿秘诀。
他来到书房九扇雕玉屏风旁的条案旁,书童早磨好了墨,泡好了笔,连宣纸都压在镇纸下了。严嵩蘸饱墨,写下“至公堂”三个斗方大字。
儿子严世蕃进来,他是个矮胖子,瞎了一只眼,外貌丑陋,比起他父亲的威仪,实在有霄壤之别。不过他人却极为精明。此时是工部左侍郎,兼着尚宝司事,权大,且颇通国典、晓畅时务。
他看了一眼父亲的字说:“这字,称得上是腕底风云,力透纸背,天下第一人!”
严嵩笑了:“你来吹捧老子了?”
严世蕃说:“是真话,天下人谁不承认?”
严嵩问他:“有什么事?”
严世蕃递上一份公文,是给各省的票拟已拟好了,请严嵩过目。
严嵩对儿子是很放手的。打虎亲兄弟,上阵父子兵,严嵩运用到家了。他对严世蕃说:“你又不是第一次票拟,我不必过目了。我年事已高,做不动了,我又得旦夕入值西苑陪皇上,你得往前站了,朝政靠你了。”
严世蕃恭敬地说,他正努力把父亲的治国之道学到手。
严嵩叮嘱他和赵文华配合好,一内一外,珠联璧合,他也就放心了。
严世蕃对赵文华却颇有微词,认为他太贪得无厌,父亲太宠着他了,小心他干的坏事都记到父亲账上。
严嵩知道严世蕃小心眼,便开导他,赵文华虽为义子,却忠心耿耿,并不比亲儿子差。他必须一碗水端平。
严世蕃却处处看不惯赵文华,认为他惯会在父亲面前灌迷魂汤,甜言蜜语取悦严嵩。
严嵩才不愚,他说自己对人,向来是听其言、观其行,包括亲儿子。不是几碗迷魂汤就能灌糊涂的。
严世蕃担心他欲壑难填,他背着严嵩,打严嵩旗号干了多少事,将来还不都记到父亲账上?
严嵩说他首先看大节。
严世蕃心里不平,他有什么大节值得称道?
严嵩把下人都打发出去,亲手去关门窗。严世蕃不知出了什么事,严嵩这么神秘。
严嵩便从包金剔红云龙福禄寿康宁小柜里拿出《清明上河图》的木匣来,打开让他看,并且告诉他,这是赵文华所献。
严世蕃心想,又让赵文华占了上风,他太知道严嵩对《清明上河图》的渴望了。赵文华也真有本事,真就把这稀世之宝弄到手了!今后撼动他脚跟还真不容易了呢!
对字画赏鉴,严世蕃也略懂一二,一见《清明上河图》,大吃一惊,忙问是不是真迹?找人看了没有?
偷来的锣儿敲不得,这事岂可张扬?严嵩很自信,鉴赏书画,这京城里还有人比他更胜一筹的吗?
这倒毫不夸张。严世蕃一边看一边说,如果是真的,赵文华可立大功了。这《清明上河图》,几代皇上四处寻觅,都没找到下落呀。这是皇上视为可抵半壁江山的宝贝呀。
严嵩为了它,大病过一场,为一张画,他杀了王振斋和王忏,当时很解恨,事后心里也不是滋味。可恨的是他们拿临摹的假货来骗他。这么多年来,《清明上河图》成了严嵩一块心病了,今日总算如愿以偿了。
严世蕃也有忧虑,它是宝,也未尝不是祸根。
严嵩心里颇反感,觉得他有教训老子之嫌。严嵩反倒警告严世蕃,他倒是得收敛点,他新修的房子,连三四坊,堰水为塘几十亩,又罗珍禽异木于其中,又有日拥宾客纵娼乐的传闻,小心有人参一本。
严世蕃有恃无恐,这倒不必多虑,言官都是老人家的心腹啊。
严嵩从未放松过警惕,教训儿子,还是小心为好,树大招风、位高遭嫉。智者千虑,必有一失呀!严嵩忧虑的是皇上周围的人,不可不防,太监暂时还成不了气候,那些混账老道就很可厌,尤其是那个蓝道行,一脸奸相,皇上又言听计从。
这也正是严世蕃所虑的。皇上如此迷恋道教,这些术士们就日渐飞扬跋扈了。
《清明上河图》小心收起后,严世蕃凑到条案边,看了看严嵩刚写的字,问是给谁题的匾?
严嵩是为北闱贡院题的,这北闱贡院,是顺天乡试考场,因在天子脚下,历来号称“天下第一乡试”,“至公”也是天下学子所期盼,今年是大比之年,主考官请严嵩题匾,他都不敢贸然应允,直到皇上下旨,他才敢应承。这三个字必永垂青史,这字也要万古流芳了。
严嵩问他这几个字写得怎么样?
严嵩的字真不是“字以人贵”,时下国人有定评。严世蕃说,若讲字,除了欧、柳、颜、赵几大家,没人能与严嵩相比。
严嵩得意地笑:“你就吹你老子吧!”可心上的得意,溢于言表。
严嵩用了印,又说起赵文华那边抗倭的事,别看严嵩护着他,他心里有数,总觉赵文华才气平平,应付大事吃力。
严世蕃这才敢说,虽然杀了张经、李天宠,可赵文华捅了马蜂窝。从嘉靖初年起,浙江沿海倭寇越来越嚣张,张经、李天宠毕竟能抵御一阵,赵文华能行吗?他一旦失利必坐罪。严世蕃担心会连累他们父子。
谁说不是?严嵩说,可笑,那帮妖道们,竟然给皇上出主意,说祭海神就可以平倭寇,天大的笑话。
这不是当年赵文华的烂点子吗?怎么又被蓝道行重提?严世蕃问,皇上如何说?
还不是言听计从!严嵩说,从前赵文华祭海神,不过是应付差事,蓝道行可是认真大动干戈,这不,皇上下旨让赵文华带浙江五品以上文武官员祭海神呢,连皇上也要在宫中设坛祭拜。
严世蕃说,这倒好了。
严嵩不懂,怎么叫好?海神能挡住倭寇?
挡不住倭寇,却有了挡箭牌呀!严世蕃说,那是挡不住,可倭寇再猖獗起来,皇上就怨不到赵文华,也不会罪及你我了,找蓝道行算账好了。
三
为献白鹿事,嘉靖皇帝传旨,今天上朝。这是多少年来臣子们盼星星盼月亮,一直盼着的,虽然这上朝的内涵让大家沮丧。
大臣们三更即起,早早穿戴整齐,手持牙笏,来到朝房内外等待,人人有新鲜感,个个面露喜色。就连经常能在永寿宫朝见天子的严嵩、高拱、徐阶、李春芳、陆炳这些被称为群辅的大学士们,也都满脸喜色,觉得这是个好兆头,是给文武百官一个安慰。
高拱道:“皇上辍朝多少年了,今日上朝,是大喜事呀。”
徐阶说:“这能使百官心里有个盼头。不过,皇上虽深居西苑,并不妨碍他理朝政。”他说后半句,是唯恐严嵩不高兴,他深知,皇帝永远不上朝,才正中严嵩下怀呢。
严嵩并不关心嘉靖皇帝上不上朝,不上朝更利于严嵩把持朝纲,嘉靖皇帝若天天临朝理事,严嵩上传下达的身份就会失去权威性和神秘色彩。所以他说:“别乐过头了,别让那些不知进退的人唠叨起来没完,告诉他们,今天临朝,只是礼仪性的。”
这一桶水泼得阁僚们心上冰凉。高拱说:“见总比不见好。”
严嵩说:“时辰不早了,咱们去西苑迎皇上上朝吧。”说毕上马,别人只能步行,严嵩是本朝唯一一个被特旨允许宫内骑马的人。
大内刻漏房正报卯时,殿上太监吆喝上朝了,文武百官在鸿胪寺卿的带领下,按品级序班向乾清宫鱼贯而入。
乾清宫殿外百官分文武两班站定,黑压压一片,静寂无声,有人都当到三品京官,供职五六年了,还没见过天子什么模样,这次上朝,心情能不格外激动?
各种仪仗、卤簿排列,宫中乐坊的乐手们在演奏喜庆的宫中大乐。
最激动的当数乾清宫外候旨的胡宗宪,他懂得“投其所好”所能换得的好处,荒废多年后举行这么隆重的朝会,不全在于他的白鹿吗?上苍眷顾,给了他这样的荣耀。
他穿着三品吉服,守候在白鹿笼子跟前,等候陛见。一旁是抬白鹿笼子的内廷太监。
今天嘉靖皇帝头一次脱去道袍,在爱妃曹端妃的帮助下,穿起了龙袍,戴上冕旒。
曹端妃拿来铜镜让他照,并且说,皇上还是穿上天子服饰有威仪。
嘉靖皇帝并不这样看,他自认为自己是五雷大真人、太上大罗天仙、万寿帝君,比历代帝王都更神圣,也应当独树一帜。
曹端妃哭笑不得,只能顺着他说。
这时严嵩率几个阁臣来到西苑门外候旨伴驾。
嘉靖皇帝还没等起身,司礼监太监冯保哭丧着脸,忽然抱着死猫进来,惊慌万状地跪下说:“圣上,不好了,这猫死了!”
嘉靖皇帝又惊又怒,这是他的“虬龙”,叫猫是不可以的,更何况把猫给养死了!嘉靖皇帝上去踢了冯保屁股一脚,骂了一句“废物”。
冯保一脸哭相,奏称太医们也都尽力了,就是没治好。
嘉靖皇帝忙夺过猫来抱在怀中,连叫几声:“朕的虬龙啊,你怎么这么狠心,弃朕而去呀?”接着就哭了起来。
听宫里面传出哭声,几个阁臣可吓坏了,忙抓住一个从里面出来的小宫女问出了什么事?
小宫女说圣上的猫死了。
几个人长出一口气,揩了一把额头的冷汗,啼笑皆非。
高拱忽然担心,皇上不会为此再度罢朝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