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小说戚继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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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50章

陈子平住在西配殿,此时他正在灯下缝补衣衫。恰巧戚娴路过,从半敞开的窗户看见了,她停住步,犹豫一下,走开,走了几步又踅回来,站到他门口问,我能进来吗?

陈子平没想到是她,大感意外,忙放下衣裳迎出来,是你?请进吧。

戚娴进来,打量一眼凌乱的床铺。陈子平不好意思地连忙把脏衣、烂袜往床底下塞。

戚娴抿嘴一笑。

陈子平忙倒茶,茶壶却是空的,他想把泥炉子搬进来生火烧开水,戚娴制止了他,说她根本不渴,不想喝水,叫他别忙活。

陈子平想不明白,她怎么会迈他的门槛?

戚娴说,你这门上又没挂杀人刀!怎么不能迈你门槛呢?

陈子平小心地看了她一眼,擦干净一个石鼓凳让她坐。

戚娴说,看你这个邋遢样,你该娶媳妇了。

陈子平苦笑,说这辈子就一个人过了。

戚娴说,你若这样,等于用刀剜我心哪,我求你了。上次在临海,我说把王如龙的妹妹给你当媳妇,你还没答复我呢。

陈子平说,你干嘛这么急着给我张罗说媳妇啊?是不是打发了我,你才心安理得地跟肖隆成亲哪?

戚娴说,别胡说。这和我没关系。

能没关系吗?正是因为戚娴潜意识里总觉得愧对他,才希望他有个美满的婚姻结局,也许那时她才能得到精神的解脱。

陈子平长叹一声,那我求你,从今往后,别再给我说媒了,我早铁心了,大丈夫一言既出,驷马难追,我这一生不会成亲了。

戚娴明知故问,这是为什么?

陈子平苦笑,这原因你还不知道吗?

戚娴显得很惶惑,说了句“你别这样”,站起来想走,走了几步又回来,把陈子平缝了一半的衣裳卷起来拿走了。

陈子平心情复杂地看着戚娴走出去。

回到自己住的东配殿,戚娴在灯下缝补衣裳,缝缝停停,不时地望着烛光出神。

肖隆走了进来,他手里拿着一卷子纸,说,你哥让咱们帮他描图呢。

戚娴放下活计问什么图?

肖隆打开,原来是战车图、长城敌台尺寸图,还有练兵阵法图……

戚娴叫他先画,她缝完了这件衣裳就上手。

肖隆看了一眼衣裳,当然看明白是男人衣服,可他却像视而不见。

戚娴反倒有点奇怪,你不问问这是替谁缝补的?

肖隆不难想到是陈子平的,他憨厚地说,给谁缝的又有什么?

戚娴说,我告诉你,这是给陈子平缝补的,方才他自己缝得真可笑,针脚有半寸长!一进他屋,无处下脚,太邋遢了!

肖隆开始描图,不经意地说,男人都这样。

戚娴很奇怪,你不在乎?

肖隆巴不得戚娴对他好点,自己心里也能好受些。不然,肖隆都不敢正眼看他,好像他抢了人家心爱的东西,心里有愧似的!

戚娴咯咯地乐起来,见你的鬼!我是大活人,又不是物件,谈得上你争我夺吗?

肖隆一笑,说了句“他也挺可怜的”,又埋头画。

戚娴开了一句玩笑,你觉得他可怜,那我可要吃回头草,再跟他破镜重圆了?

肖隆一时怔住,不知该怎样回答。

戚继光和沈四维躺在被窝里,也能看见四大天王殿里抱琵琶和捉蛇的神像,夜晚半隐在黑暗中确有几分恐怖。戚继光就说,明儿个让人用布把神像苫起来,晚上看,这四大天王是挺狰狞吓人的。

沈四维问他想派谁回登州去取砚台?

戚继光想想,只能叫戚娴和肖隆去,他俩军中无职,算闲人。

沈四维没表示反对,试探地说,我真想回去看看孩子。

戚继光不让她折腾,两千多里的路程呢。你若回去,就别再回来了!

沈四维的头枕在他胸膛上,撒娇地说,行啊,你不想我?

戚继光说她除了是夫人,还是军师呢。戚继光怎么离得开她呢?

军师这叫法,这还是胡总督开的玩笑呢,真可惜……他已屈死了。戚继光也不觉嗟叹连声。

沈四维又说起了戚娴。这次北上,戚继光连继美都不肯带,却单把戚娴、肖隆带在身边,是想补偿什么吧?

戚继光不否认,是啊,他觉得欠戚娴的太多了!

沈四维说,可你犯了个致命错误,你意识到了吗?

戚继光不知她指的是什么错误?

沈四维冷眼观察,戚娴并不开心。既带了肖隆,就不该再带陈子平呀,一山岂容二虎?眼不见为净,这必然使戚娴在两个与她有感情纠葛的男人当中备受折磨。

这有什么?戚娴早和陈子平断了呀!

平素办事那么细致缜密的戚继光,怎么偏偏在这件事上变得这么粗心?沈四维认为,感情有时是最无常、最莫名其妙的。

戚继光想了想,说,是了,从前开朗的戚娴像变了个人,一直显得很阴郁,难道她……

沈四维分析,她不可能把陈子平完全忘却。如果离得远,眼不见心净,日久天长,也就淡了,可每天低头不见抬头见的,这是很折磨人的。

戚继光这才想起来了,怪不得他跟戚娴几次说起结婚,她都不上心呢。那现在怎么办?他让沈四维这军师出个良策。

沈四维却说,谁都无能为力。只能顺其自然吧。

一个月后,戚继光赶往北京,第二次造访张居正府。

恰巧张居正散朝早,心情也不坏,连朝服都没换,就把他让到外书房,款待戚继光喝茶。戚继光首先恭贺居正先生又加了太子太保,这是国家、苍生之幸啊!

这话说出口,戚继光又觉得有吹捧之嫌,自己都觉得肉麻。

好在张居正可能听惯了,并不介意。他说,居高位,常常不寒而栗呀,他倒想好好干一场,革除弊端,开创一个四海升平的盛世,他甚至说他主内,而御外侮,这得仰仗你们武将了。

戚继光一腔热血一下子被他点燃了,忙说,敢不竭诚效力。

张居正问道,当了三镇总理,这回得遂夙愿了吧?

机会来了,戚继光趁机说,居正先生要我说实话吗?

张居正立刻警觉了,他这话里有话呀!

戚继光问张居正,他的几份上疏,子理没呈送居正先生吗?

张居正装着这才记起的样子,哦,你不想被架空,你想当有实权的总兵?

戚继光鼓起勇气说,这应当不难。

这得出缺呀!蓟州镇总兵郭琥干得好好的,也不能硬把人家从椅子上起走啊?

戚继光说,那我当初在福建总兵的交椅上坐得好好的,朝廷一纸诏书,我不也得星夜北上吗?

张居正笑了,你很厉害呀!

当真人不说假话,戚继光觉得有必要向他袒露内心,陈述自己的看法。居正先生口口声声说朝廷调他到北边,是因鞑靼觊觎我江山,委他以重任。可他来了,又不给他兵权,使他的抱负不能实现,他不是辜负了朝廷重托了吗?

这时,相府佥事进来,对张居正耳语。

张居正看了戚继光一眼,说,拿来我看看。

佥事出去,从管家手中接过一个雕工精美的盒子,捧到张居正面前茶几上。

戚继光惴惴不安地看着张居正,这是戚继光带来的礼物。

张居正一边开盒子,一边风趣地说,连清官廉吏都学会行贿送礼了,这官场实在可悲了。

这一说,戚继光受不住了,惶恐地起立。

张居正也不看他,只顾打开盒子,一台精美的雕砚呈现眼前。张居正仔细观看了半天,却说,看不出你这砚台有什么特别之处,很普通啊。

是他不懂砚台呢,还是张居正装傻?他这位在墨池里泡过半生的人,会连砚台成色都看不明白吗?戚继光灵机一动,说,这不过是一方普通的砚,用久了,觉得顺手,拿来送给居正先生当个纪念,这叫什么送礼。

张居正显然没料到戚继光会这样说,他又把砚台从盒里端出来,细看了侧面、背面,忽然一眼看见了砚台底下有一张银票,就了戚继光一眼,装没看见,顺手盖了盒子,说,这盒子不是这方砚的原配盒子吧?

戚继光称原本无盒,觉得送一方裸砚不好看,现请人打制的。

张居正说,这就是狗尾续貂了。这方砚虽很普通,既是元敬先生用过的,我也沾点灵气,收下了。盒子,你拿回去。

戚继光还想争取,哪有好砚无盒的道理?

张居正坚持不肯,你若固执,砚也奉还。

看样子,张居正发现了砚盒里的银票,才执意不肯要盒子。肯收砚台已是给戚继光面子了,他只好作罢。

张居正这人办事洒脱,问他没什么可说的了吧?他还要票拟,他说我可要端茶了。

戚继光只好站起身,居正先生日理万机,不忍打扰,这就告辞。

回到浙江客馆,沈四维不在,也不知干什么去了。

戚继光焦急地在大门口等候,好久才见沈四维骑马过来,跟着的兵士提了很多香烛纸帛。

戚继光埋怨道,说好的,我从张居正那儿回来就走,你跑哪儿去了?现在天色已晚,还怎么上路?

大出意料,沈四维说她到严嵩的相府去了。

现在去也没危险了。可严嵩已死,无须再报仇,还去干什么?

严嵩已死?沈四维可是刚听说。原来一个朋友把严嵩藏在坟地地窟里,还是让人告发了。他儿子严世蕃更惨,他本来被充军远边,中途逃走,被抓回,最后落了个斩首下场。

沈四维感叹地说,往日煊赫的相府,如今像是坟地,人世间的繁华、荣崇,也是瞬息烟云呀!

戚继光记得,当年沈四维恨不能马上杀掉严嵩父子时,他曾劝过沈四维,多行不义必自毙,不都应验了吗?严嵩、严世蕃、赵文华,包括那个作恶多端的妖道蓝道行,哪个逃脱了覆灭的命运,还用你去暗杀吗?

沈四维今天不想回蓟州了,她总得到西山去给父亲上上坟哪。

这应该,张经是戚继光岳父了呀!他早该想到,到西山好好去上一炷香。他还承诺,过几天派人为张经、李天宠重修墓地。

戚继光与沈四维骑马走在官道上,陈子平带四个兵在后面跟着,提着香烛、纸钱之类。

沈四维一直在观察戚继光的脸色,这么快就回来了?张居正没留你吃饭?

戚继光说,根本没说几句正题,就端茶送客了。

受了冷遇?沈四维觉得应该不会呀,她问,这么说,砚台也没收?

戚继光告诉她,砚台倒是收了。

沈四维喜道,这就万事大吉了呀,你心里所想,在奏疏里都有了呀!你告诉他这是南唐后主李煜用过的名砚了吗?

那不是多此一举吗?张居正又不是不识字,用得着饶舌吗?

沈四维还是担心,万一他没注意,当成普通砚台了呢?岂不是明珠暗投了?

戚继光说,你还真说对了。他反反复复看了很久,一口咬定,说很普通,好像压根没发现李煜的题款,我只好顺水推舟,说是我常用的砚,送他当个念想儿。

沈四维哑然失笑道,你开什么玩笑?你傻呀?你的破砚岂能拿来送他这大人物?你这不是白瞎了一块宝砚了吗?

戚继光哈哈一笑,反过来嘲笑沈四维了,你才傻呢!这一回,我的军师可失算了。

沈四维不明白他在说什么。

戚继光说,他还真收下了,还说要沾点我的灵气。他能看不见李煜的题款吗?他能相信我把自己用过的一方破砚台给宰相大人送去吗?骂人也没这个骂法吧?

沈四维恍然道,对呀!那他这是……我明白了,他是装糊涂,故意不点破。

戚继光说,正是。这张居正太精明、太会做人了。他如果收了一件传世国宝,他就在我面前留了个贪官的印象,他装认不出,只收了一件普通的石砚,是给我面子,传出去,他什么过失都没有,朋友间馈赠、礼尚往来,这没什么嘛。

沈四维说,对呀,高明之至!那,五千两银票呢?他总不能说也看成废纸一张了吧?

戚继光说,他肯定看见了,装没看见,收了砚台,坚决不收盒子,理由是,不是原配。

沈四维点头赞道,好一个张居正,此人久后必成一代名相。

戚继光还是很高兴的,这个结果,够圆满了。

可是戚继光的请求呢?他可什么也没应诺呀!

戚继光却有预感,他一点都不沮丧,好像能如愿以偿。

不管怎么说,自视清高的戚继光终也随波逐流了,这是沈四维的设计,她让当朝一品大员上了套,她觉得挺好玩。

戚继光自我解嘲地说,就算这是行贿,我行贿的是张居正手里的权力,而不是张居正本人。

沈四维哈哈大笑,那严嵩也可以说,不是我受贿,是我的权力在受贿。

这回轮到戚继光大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