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第一台战车造出来了,摆在蓟州总理衙门院子里,好多人围过来欣赏。
戚继光正亲自套上马,试他新造出来的战车,他站在驭手位置上,亲自驱车,跑得院里尘埃冲天。几个部下在一旁观看叫好。
谭纶带着总兵郭琥进来。
戚继光忙跳下车,向他二人施礼,并特别对郭琥说:我本来想请郭总兵喝酒的,近来一直忙……
一脸大胡子的郭琥半开玩笑道,你这酒喝不得。台上喝酒,台下踢脚,你恨不得早一天把我轰走,你好取而代之吧?
正在试战车的谭纶听了,哈哈大笑,好挖苦。
戚继光好不尴尬,郭总兵何出此言?
郭琥是张居正心腹,他岂不知戚继光在运筹什么?戚继光在上疏里,说他的总理是虚职,他不是点名要当总兵的吗?
戚继光说,那我可没说非夺你老兄的蓟镇总兵啊!
郭琥故作生气地说,大印都到你手了,还说没夺!
戚继光一头雾水地看着谭纶。大印?什么大印?
谭纶这才告诉戚继光,圣旨马上到,元敬这回交好运了,真的任他为蓟镇总兵了。
戚继光反倒觉得对不起郭琥了,真的有抢了别人饭碗的感觉,所以一连说了几个对不起郭总兵……
谭纶说,不用担心郭琥,他另有重用。
郭琥说得更风趣,此处不养爷,自有养爷处,处处不养爷,爷去卖豆腐。
几个人都哈哈大笑。
接着郭琥又说元敬兄是多喜临门哪,今儿个非请客不可!
戚继光把目光掉向谭纶,除了就任蓟镇总兵算一喜,还有什么喜?
原来兵部核准了他修建长城敌台的请求,皇上特旨批准调杭嘉参将胡守仁和福建南路参将王如龙带三千戚家军北上蓟镇,划归戚继光指挥。练步、骑、车兵混合兵种的奏议也准奏了,只是改为首批练三万人,不是十万。
戚继光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这是真的?
谭纶说,这还有假?方才张居正派了兵部主事来打前站,送了信来,明天圣旨可到。
郭琥说,还有喜讯呢,谭公升任兵部尚书了,今后元敬兄的后台更硬了。
谭纶自谦地说他人微言轻,只有张居正这样的重臣才有左右乾坤的力量,元敬兄好自为之吧。
谭纶忽然对戚继光说,方才他恍惚看见肖隆出城练武去了,他不是文案吗?戚继光说过去伤害了他,肖隆是个很自爱、很要强的人,他爱干什么就干什么吧。
城门一开,肖隆就提一杆长枪骑马出城了。
出了蓟州城外,不远处就是一片广袤的大草原,一望无际。
随后,戚娴也跟他出城来。肖隆听到背后马蹄声,回过头来,见是她,就放慢速度等她。
戚娴追上来与他并马而行,近来肖隆练武挺刻苦,一有机会就出来独自练。
肖隆说他不能白担个戚家军的名儿。
戚继光并不苛求,只是让他当个文案,抄抄写写就行,戚娴也认为他没必要非练武功,文墨才是他的长处。
肖隆到了草场,放马驰骋,在马上舞动长枪。戚娴在一边看了一会儿,一磕马肚冲上去,手使双刀与肖隆展开马上格斗。肖隆左搠右挡,很卖力气,戚娴只是虚应而已,忽进忽退,肖隆不一会儿就气喘吁吁、力不从心了。
趁肖隆在马上前倾刺过来时,戚娴不慌不忙,抓住枪缨,朝怀里一带,已将肖隆连人带枪拉下马来。
戚娴望着他笑,怎么样?我看你就别难为自己了。
肖隆从地上爬起来,再次认镫上马,不,你陪我练。
戚娴倒挺佩服他不服输的劲头,就陪他继续练。
二
在修造战车、练兵同时,戚继光也开始修建长城敌台了。北京北面的明长城,本是开国老将徐达所修,迄今已历二百余年,多数地段破损不堪,起不到御敌作用,在戚继光之前,总督万翁达、杨博先后在宣府、大同一带修过边墙,规模小,只是修修补补而已。
戚继光修空心敌台,石料、长城砖大多是士兵自己造的,省钱,进度也快。
这天,张居正和谭纶专程从北京赶来,带各镇总兵们上了长城。
长城上,各营士兵在紧张地修筑空心敌台,在一个建成的敌台前,张居正、谭纶和众总兵在戚继光带领下参观。
黑云低垂,北风狂扫,人站在长城上几乎站不稳。
戚继光指着敌台上的箭口,对大家讲解着,但见台子中心是空的,可驻兵三五十人,戚继光说可由百总率领,食品、水可存放一个月的,上头的顶,可防御敌人的火器、弓箭,驻守的兵一旦发现敌人进攻,负责点烽火报警。
张居正认真地听,还到箭口试射了一箭。他称赞说,这才叫可攻可防的长城!
空心敌台显然还有一个好处,倘鞑靼来攻,敌台士兵可以牵制他,与他周旋,迟滞其进攻,如果鞑靼兵越界攻入,则各敌台兵可袭击其侧翼或兜其后路,可各自为战。
张居正问戚继光准备修多少敌台?
戚继光打算投入一万兵力,修一年,原来预计修三千座。
谭纶心里测算了一下,显然他是以营为准的,那每营一年得修七十座。
张居正问,从山海关到镇西,长城有两千里吧!
戚继光说,他实地测量过两千零三十多里。实际能修一千多座,就很可观了。
张居正问他报了多少钱?
谭纶说一百三十万缗。
张居正有点不相信,这么省吗?他又回头问谭纶,按历年各镇修补长城比,他的费用如何?
谭纶看看周围显得很紧张的各镇总兵们,说,我还得回去查查。
张居正会意地一笑,显然明白,这位兵部尚书不想当面出总兵们丑。张居正也不想翻陈年老账,就说,不必查了,过去的都过去了,今后有了戚继光的标尺,大家都小心点就行了。我历来痛恨吃空饷、揩兵油、虚报冒领的将领。
这也就起到了敲山震虎的作用,谁心里都明白。总兵们相互看看,一片肃然。
张居正又问戚继光,北调的三千戚家军还没到吗?
戚继光说,所谓戚家军,不过是浙江百姓偏爱之称,我可不敢当,张大人也不要这么叫了。
张居正笑了,这没什么,宋朝也有岳家军嘛,这不怕,既是百姓爱戴,就无僭越之嫌。
戚继光已知胡守仁、王如龙他们昨天到了通州,估计今天能到蓟镇。
张居正说,好,给北兵做个样子看,过去北兵一向看不起南兵,认为他们瘦小柔弱。那怎么能百战百胜呢?眼见为实,让大家看看,什么军旅是铁打的。
这一说,几乎所有的总兵都不服气,撇嘴,交头接耳。其实张居正也只是耳闻而已,他也不敢保证,戚家军真如坊间传闻那么神。
张居正对戚继光说,你的军队,必须做到,虽在千里之外,号令朝下而夕奉行,戚家军应是这个样子。
戚继光应答是。
风越发猛了,吹得树叶乱飞。戚继光说,张大人,走吧,天要下暴雨。
张居正一行便循路往长城下走。
张居正等人没等走下长城,猛雨已横扫过来,衣冠很快淋湿了。
有人提议到空心敌台里避避雨。
戚继光过来问谭纶怎么办?回蓟镇还有二十多里,这雨一时半会儿停不了,他担心把各位淋病了。
谭纶说,客随主便。这么大的雨,过一会儿,轿子也得漏雨。
于是戚继光决定,大家都躲到空心敌台里去避雨,天晴了再走。
三
蓟州城外,一列骑兵、步兵步伐整齐,正沿大路走来。前面不远就是巍峨的蓟州南城门了。这正是戚家军远道而来,参将胡守仁走在最前面,稍后是参将王如龙。
这时,一阵沉雷滚过,下起雨来。
胡守仁和王如龙像没感到下雨一样,仍端坐马上,雄赳赳地迈进。
守备朱钰驰马过来,小声地提醒,胡大人,王大人,下雨了。他的意思显然是请示一下,找地方避避雨。
胡守仁又不是木头人,下雨还用别人提醒吗?他没理睬,仿佛没听见。王如龙向他摆摆手,朱钰只得退下。
雨势越来越大,路上积了水,战马高抬的蹄子溅起泥水几尺高,戚家军浑然不觉,依然军阵整齐地向前推进,步法纹丝不乱。
附近村庄百姓都好奇地从门里看着这支在雨中昂首挺进的队伍。
当胡守仁的队伍已开到南城下时,只见城门紧闭,吊桥高悬,城上巡逻兵隐约可见。
部队停下,按步骑方阵整齐排列,在大雨中井然有序,都没人抹一把脸上的雨水。
前去叫关的朱钰回来,向胡守仁、王如龙报告,守城把总不肯放他们进去。他说没接到戚总兵手令,就是神机营禁军来了,他也不敢开门放人。
王如龙表示理解,那是。这是边关哪,防守不严还得了?
胡守仁问,戚总兵不在城里?
朱钰回答,听说陪首辅和兵部尚书上长城察看敌台去了。
胡守仁说,既是这样,我们等吧。
朱钰建议,是不是分散到老百姓家避避雨?
王如龙先说不行。
胡守仁又加了绝对二字,绝对不行,戚家军是铁军,到这来是当表率的,不可搅扰百姓,不能给戚大人丢脸!
就这样,胡守仁、王如龙带头,一动不动地骑在马背上,站在雨中,头也不回,宛如塑像。
将士都静静鹄立于雨中,天地间只闻风雨声。
整整下了一夜雨,仍没有停歇的迹象。
困在空心敌台的张居正一行又饥又渴,士兵烧水给大家喝,有现成的米,戚继光叫火兵现煮了一锅饭,碗不够用,连张居正都是和谭纶合用一只碗,没有筷子,干脆折树枝,虽然只有一碟咸菜下饭,大家却吃得无比香甜。张居正还在长城脚下采了一种苦苦菜吃,戚继光担心有毒,张居正很有把握,说他七岁那年,家乡荒旱成灾,就靠捋食苦苦菜熬过来的。见他吃,总兵们纷纷效法,去采苦苦菜。张居正开了一句玩笑,这就叫“民以食为天”。
谭纶说,困在空心敌台,饿不着,这场大雨,敌台的好处倒是领略了。
吃饱了肚子,张居正抬头看看雨势,毫无衰减迹象,乌云压顶,长城内外水雾茫茫,看起来短时不会晴天。他着急了,这要等到什么时候,他还要赶回京师去呢。
既然如此,谭纶就告诉戚继光,那只好冒雨走了,不能再等了。
这时,一骑马踏着泥水飞驰而来,原来是一位副将,戚继光迎出去。副将顺马道驰上长城,在戚继光面前滚鞍落马,报告说,戚大人,胡、王二位参将率三千浙江兵已赶到,现在蓟州城外等待将令入城。
张居正站在敌台口,问什么时候到的?
副将答,回大人,昨天上午。
谭纶很觉奇怪,为什么不进城?
副将答,没得到戚总兵进城手谕。
张居正又感兴趣地问,在城外住在老百姓家,还是扎下营盘了?
副将说,据城门守将说,他们既未宿营,更没打扰老百姓,一直在雨地里浇着!
各位总兵面面相觑,有人根本不信:这不可能。
也有人私下里嘀咕,太能给戚家军涂脂抹粉了!
张居正不动声色地说,走,回城!
他率先走下长城,上了湿漉漉的轿子。
蓟州南城下,雨势丝毫不减,胡守仁、王如龙的三千士兵阵容不乱,依然矗立雨中,脚下已淌成无数条小河。
北城门外,张居正一行进城前,几个总兵下马,向张居正拱手,他们就此别过,要回各自防地去了,就不陪张大人进城了。
张居正从轿里探头出来,却不放他们走,进城还有事。
几个总兵相互看看,只好上马。
进城后,张居正谢绝了先去衙署换衣服的建议,要求大家与他一起直奔南门城楼。总兵们都不解何意,只得跟着。
张居正、谭纶、戚继光及各总兵官来到城墙下,副将请示戚继光,总兵大人,可以放浙江兵进城了吗?
戚继光似乎明白了张居正的用意,看了他一眼说,不,等等。
一行人坐轿、骑马沿马道登城,在马道前坡下马、下轿,步行上了城楼。
豪雨如注,仍下个不停,天地间水雾迷漫。张居正站在城楼上举目望去,但见胡守仁的三千壮士如摆列整齐的木雕、泥塑,持械握刀,任猛雨喷淋,没一个人动一下。
兵阵两侧,围了很多披蓑衣、举伞的百姓,他们拿着水壶、干粮,热泪盈眶地等在一边,举着干粮往士兵手里塞,士兵根本没人接,动也不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