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居正又惊又喜,回头问,守城把总安在?
守关把总过来,单腿跪下,卑职在。
张居正问他,城下之兵,在雨中站了多久?
把总答,回大人,已经十个时辰。
哦,差不多一天一夜。张居正又问,就这么一动不动?
把总说,是,不吃不喝,从没乱过阵脚。有些百姓都心疼得哭了!
几个不服气的总兵也都受了震撼,显得很惶愧。
张居正的眼泪流下来了,他大声说,这才叫摧不垮的神军,好样的,戚家军!
他竟情不自禁地拥抱了戚继光,谢谢你,我要启奏皇上,为你、为你的戚家军请功!
四
隆庆二年(1568),东部蒙古朵颜部酋长董狐狸带他侄儿长昂,与图们汗联手,向戚继光戍守的蓟镇发起进攻。
大青山口,鞑靼骑兵长驱直入,烟尘冲天。
得到情报,戚继光连忙在蓟州总兵衙门召集将领开会。
纵观局势,戚继光认为鞑靼的势力不可小视,他们擅长骑术,剽悍勇武,从洪武朝开始,边患从未断过。特别是嘉靖二十九年的庚戌之变,尤为厉害,俺答汗率蒙古骑兵直逼北京城下。多年来,朝廷军队根本无法抵御骁勇善战的蒙古骑兵,很头疼。戚继光之所以练车、骑、步兵,就是要破他们的骑兵,但现在还没练好,他们就上来了。他让众将出主意,大家说怎么办?
胡守仁率先发言,忍让是不行的,你退一寸,他进一尺。只有打,打出威风来。胡某人愿做先锋迎敌。
是啊,只有应战。戚继光分析,董狐狸这是一次试探性的进攻,探我实力。戚继光修长城、造战车、练兵,董狐狸不会没有耳闻。如果我们在气势上能压住他,他占不到便宜,就会退走。所以这一仗必须打好,他决亲自挂帅出征,要以多胜少。
将领都显得很振奋。
部队很快集合好了,肖隆和戚娴也骑马过来,肖隆已全身披挂整齐。
戚继光发现了肖隆,就问戚娴,你怎么把他带来了?
戚娴说,他起早贪黑苦练,可以上阵了。
可他毕竟是书生。既如此,戚继光就让戚娴照看他点。
戚娴答应一声。
鞑靼骑兵到了大青山口,没急于冒进,董狐狸听说戚继光亲自带兵迎战,就提早列阵以待。
董狐狸站在阵中,见地平线处黄尘冲天,就对身旁的长昂说,奇怪呀,明军竟敢迎头攻击我们?这可是从来没有的事。
长昂道,蓟州镇总兵换人了,是那个剿了十几年倭寇的常胜将军戚继光,这人不可小瞧。
董狐狸也正想见识见识这戚继光有无真本事呢。董狐狸叫他别长他人志气、灭自己威风。我们可不是倭寇,倭寇没骑兵,打仗连盔甲都不穿,怎么比得了我们!
图们汗问董狐狸,还真想大打一场吗?在他看来,抢掠才是最实惠的,抢完就走,用光了再回来抢。
董狐狸确实想投石问路,试试戚继光的谋略、实力。
他随后下令,变换兵阵,成为可攻可防的直弧阵,骑兵迅速列成一字形居中,步兵居后,又是两支骑兵呈弧形压阵脚。
少时,戚继光的骑兵已到了对面山坡上,董狐狸举目一望,暗自吃惊道,你看,明军旗甲鲜明,一丝不乱,戚继光果然非同一般。
长昂感到占不到便宜,主张撤,他估算一下,明军有好几万众!
在董狐狸犹豫的时候,三声炮响,鼓声阵阵,对面山坡后掀起惊天动地的喊杀声,明军主动发起了进攻。
只见胡守仁的骑师在前,狂风般席卷过来。
董狐狸想不到中原还有这么剽悍的骑师劲旅,确实不敢小瞧,他立即下令,左右两翼出击!
长昂、图们汗刚带兵动作,明军已冲近,首先从左右两路中间突破,把鞑靼兵切成了几段,围住厮杀。
肖隆有点怯阵,戚娴鼓励他:跟上我!别胆怯,越怕越会失手。
肖隆便随戚娴冲阵,一个鞑靼兵挺枪来刺肖隆,戚娴马快,赶过去,一刀将他拍下马。被肖隆一枪刺死。
肖隆兴奋得大叫,我杀了一个!
戚娴低声说,别叫,跟上我!
戚继光站在帅旗下战车上观察着。他身边还有一个方阵未动。
沈四维问他为什么不把兵全都投上去?
戚继光说用不着,咱们几倍于敌,这个方阵作为威慑力量放在这儿,让董狐狸看着眼晕就够了。他判断,鞑靼骑兵很快要退走了。
戚继光话音刚落,鞑靼兵阵中果然鸣金了,董狐狸率先撤退。
明军在后紧紧追赶。
少顷,戚继光下令鸣金收兵。
沈四维很奇怪,干嘛不一鼓作气消灭他?
戚继光笑道,见好就收。再追就露馅了!咱们骑兵抵不过鞑靼兵,车兵没练好,叫董狐狸知道咱不好惹就行了。
五
天光熹微,大臣等待上早朝,东华门内阁值房前人头济济。兵部尚书谭纶也在人丛中。张居正的大轿到了,他一下轿,大臣争相过来寒暄问安。
张居正径直向谭纶走去。他一脸喜色地告诉谭纶,戚继光真是个帅才,兵部的奏疏皇上看了,非常高兴,说这是我朝几十年来对鞑靼兵第一个胜仗。
幸好打赢了,谭纶说,有多少人等着看笑话呢!
是啊,这一仗若是打输了,那些人还不得群起而攻之?戚继光又怎么样?还不是个银样镴枪头!那他张居正和谭纶也就没消停日子过,所用非人哪。这一仗虽没斩杀多少鞑靼兵,可戚继光的椅子坐稳了。
张居正说,谭纶这兵部尚书的脚跟也撼不动了。
随后张居正叫谭纶传话给戚继光,叫他放手练车、骑、步兵,一俊遮百丑,现在说什么都好听了。
谭纶趁机建议,可否把尚在浙江、福建的一万七千戚家军全部调到北边来。
这话若出自戚继光之口,张居正就会打折扣,疑其有私。子理你说了,就可视为出以公心了。张居正觉得可以,南方倭寇已平,北方吃紧哪。况且,上次三千戚家军在蓟州城下雨中枯立十个时辰纹丝不动的事,连皇上都知道了,此时调戚家军北上,就不会有不同声音了。
戚继光、谭纶二人相视会意地笑。
此时戚继光也进京来了,找到了谭纶的新府邸。它坐落在什刹海附近,有四五进院子,左右月洞门还通跨院、后花园。
谭纶不在,戚继光和沈四维坐在后花园若水亭里,但见柳枝垂于水面,鱼儿成群游来。沈四维一边观水中荷花,一边把点心用手揉碎,将碎屑扔到水中,鱼儿蜂拥而来,探头水表,抢食饵料,唧呱之声可闻。
沈四维想不到谭纶会住上这样豪华的深宅大院,比起从前在浙江的府邸,可是今非昔比了。
戚继光问她,这座豪宅,你知道是谁的吗?
沈四维怎么会知道?就静等下文。
原来这就是红极一时的赵文华府。
沈四维叹道,真是风水轮流转,转眼间物是人非,再过几年,这园子说不上又属何人?
戚继光发感慨道,是呀。你说,要那么多钱干什么,生不带来,死不带去,有多少人,受钱拖累,最终弄得身败名裂、两手空空。严嵩又怎么样,搜刮了二百多万两白银、几万两黄金,还不是替别人攒的?而自己却为财所累,不得善终。
这时谭纶回来,一边上台阶,一边接话说,可人还是看不透,以身试法者前仆后继。洪武皇帝说过,重典酷刑都杀不退贪官!世上的人,多是倒霉时才后悔,而霉运一转,又什么都忘了。
戚继光和沈四维起立,戚继光连说对不住了,主人不在,我们就登堂入室了。
谭纶早对门房关照过了,只有戚继光,可以不拘礼,不管他在不在,都可随便出入,包括他的书房。
沈四维开了句玩笑,你不怕我们窥破你的隐私吗?
戚继光说他没有隐私,才不怕。
谭纶坐下,仆人来上茶。谭纶道,这就不对了,任何人都有隐私。
沈四维问谭纶,这亭子叫若水亭,是原来的,还是你住进来新题的匾?
原来的匾是“快哉亭”,被谭纶换下去了。
快哉亭?太俗了!沈四维说,还是若水好,是取老子的上善若水吗?
那还用说,戚继光说,老子表面说水,实则喻人。他说“居善地,心善渊,与善仁,言善信,正善治,动善时,完全是说人品的,人安身立命,像水一样随遇而安,善于处在低洼之地,与人交往有水的博大胸怀,为政像水一样清明而治,把握天时,与物无争,这就永远立于不败之地了。
谭纶说戚继光解得透。
说起上次戚继光来京见张居正,可是没白来呀,张居正居然对他言听计从,连谭纶都深感意外。就笑问戚继光用了什么手段?
戚继光说根本没谈几句,人家就端茶送客了呀!
谭纶用意不明地笑,称赞戚继光大有长进。从前,戚继光曾是何等愚笨之人,连官场正常礼尚往来都不甚了了,现在不也开窍了吗?
这话什么意思?难道送砚台的事他闻到了风声?不会呀!戚继光好像被人窥破了隐私,脸刷一下红了,他看了沈四维一眼,说,我可没干什么越礼之事。
这不是“此地无银三百两”吗?谭纶一笑而已,马上转变话题说,元敬洪福齐天,真的,浙、闽抗倭将领,总督巡抚不说了,总兵一级,又有几个风光到最后的?
沈四维说,那是他背后有胡宗宪,现在又有谭纶和张居正这样的贵人。
谭纶说他有福,还在于一种不可思议的奇观,支持他、重用他的人进了大狱,他却安然无恙。他问戚继光,琢磨过其中道理吗?
戚继光还真没想过。也许是侥幸?
谭纶说戚继光是大材,用他,国家则安,他有点小麻烦,也都会迎刃而解。
戚继光说谭纶太抬举他了。
这次大青山之役,戚继光若一败涂地,那可完了,非问罪不可。那些眼里冒嫉妒之火的同僚还不得吃了他!须知,在戚继光之前,十七年间,蓟镇总兵换了十个,没有一个有好下场的,不是坐牢,就是杀头、军前效力,最轻的也是革职。
他这一说,沈四维还真有点脊背冒凉风。
谭纶劝她不必担心,戚继光就能创奇迹,福将嘛,自有后福。
戚继光从来不想这些事,干好他的总兵就行了。
功高遭忌,古今通理。谭纶叮嘱他,也不能不小心。张居正让谭纶传话给他,对左邻右舍宽容点,有时要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少给他惹麻烦。
戚继光笑了,张居正也中庸?
谁都不是神。谭纶说张居正的《陈六事疏》,就会伤很多人,省议论、振纪纲、重诏令、核名实、固邦本、饬武备,只要认真施行,都会伤到权贵利益。譬如核名实,京官六年一考,外官三年一考,必须明白开示,是称职、不称职、平常,想浑水摸鱼是不行了,有些官吏群起而攻之,他的日子也不好过呀。有时不得不中庸一下。
戚继光明白,身居高位也难啊。
沈四维说,看来,隆庆皇帝是个明君,才能重用张居正这样的干才。
谭纶也说他是个贤君,当然也得益于内阁大学士徐阶、李春芳、郭朴、高拱、张居正的辅佐。
戚继光问,内阁这几个人和吗?
和?戚继光还不知道,徐阶已罢官出阁了。谭纶说,李春芳、郭朴倒都是正人君子。不过,徐阶、高拱不和,高拱入阁是徐阶推荐,高拱忠于谋国,度量不够,因起草世宗的遗诏徐阶没请他参与,而找了张居正,心里有气,找人弹劾徐阶,徐阶没法干了,不得不辞官回乡,高拱还算宽厚,没有置他于死地,若不然,徐阶也出不来《经世堂集》了。
戚继光问,那张居正跟高拱是没说的了?
官场的事也难说。谭纶说,论才干,张居正远在高拱之上,据他观察,首辅迟早是张居正的。
谭纶突然不说了,别净说官场别人的事了,与咱们何干?
有贤相,大家才好施展哪!当年严嵩把持内阁,黑白颠倒,人妖不分,风气败坏,没处说理呀。
谭纶知道,戚继光就盼张居正快点当首辅。
戚继光说,好像你不盼似的。
谭纶问他,这次找上门来,又是要钱吧?
因谭纶叫了一大堆苦,戚继光倒不好张口了。
谭纶说戚继光是为朝廷把北大门的,事关重大,该花的不能省。他问,是修造战车钱不够吧?
除了战车,还有军马,也要一大笔花销。
谭纶满口应承,叫他开列单子。别狮子大开口就行,张居正也不能一手遮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