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居正告诉戚继光,他放的鞑靼王真给他长脸,就在朝中对戚继光一片攻击、谴责时,董狐狸带人来京进贡了,而且保证永不犯疆。
戚继光脸上露出得意的笑容。
谭纶说,好险啊,其实即使放人,你也应奏准朝廷。有过,也不是你的事了,你没必要担这个风险。
张居正反倒特别欣赏戚继光的胆识,若那么四平八稳,也就不是他戚继光了!
戚继光内心为有这样的知己而庆幸,如无恩相这样庇护,他很难逃过这一劫的。
张居正嘿嘿一笑道,庇护?你也未必买账啊!不是一边喝酒一边骂我中庸吗?
戚继光目视谭纶开玩笑地说,好啊,你把我卖了。
三人不禁抚掌大笑。
张居正告诉戚继光,这次在后面兴风作浪的,北边九镇总兵里就有四个,但却没有大同、宣府的两位,为什么?明知他们冒功,你不究其过,人家也总得有个报答呀!
一听这话,戚继光一时不知该怎样回答,这样的“中庸”看来也需要了。
谭纶破解道,有些事,要旗帜鲜明,有些事,不妨糊涂些。
张居正自有他一套为人处世哲学,切不要以为你会让所有的人说你好。风气好,好人多,风气坏,好人少。用人也一样,所以掌政以来,张居正用人只用其所长,短处若与所任职无关,可不去计较。
听了这话,戚继光有顿开茅塞之感,这需要心胸,真是宰相肚里能行船啊。
张居正现在身居首辅高位,听到的都是褒奖、颂扬,可张居正明白,官位越高,得罪人的机会越多,想升官的升不成,怕丢官的丢了官,在所难免。有时他想,等他死后会怎么样?不挖坟掘墓、鞭尸三百就算不错了。
他竟说得如此悲观!戚继光根本不信,这怎么会?
张居正说世事难料,翻翻史书就明白了。
史书戚继光没少看,这样的例子也绵绵不绝,但能在高位时就看得如此透彻的,怕就没有几人了。戚继光不得不由衷地钦佩张居正,想不到,坐在宰相椅子上的人还有这种隐忧意识和清醒头脑。
张居正不想说这些了。他不胜酒,也从不留人喝酒,今天却要破个例,要陪他二人喝几杯。看起来,他是高兴的,无疑,戚继光是他的骄傲。
三
今天蓟镇总兵府里像过节一样喜庆热闹,原来戚继光的儿子祚国从登州回来了,转眼间已经九岁,长得很英俊,又很聪慧。
当王升和把他领进院时,沈四维和戚娴都愣了,问舅舅,这是谁的孩子呀?
王升和笑,你连自己的亲生儿子都不认识了吗?
沈四维泪水流了出来,她过去想拥抱祚国,孩子向后躲。
王升和对孩子说,快叫妈呀!路上我不是告诉过你了吗?你亲妈在蓟州。
祚国怯生生地往王升和身后躲,说他娘在登州。
戚娴说,小傻瓜,你有两个娘,这个是亲的。快叫妈!
祚国仍不开口。沈四维显得难过。戚娴劝道,小孩子都这样,认生,过几天熟了就好了。
这时陈子平进来,说,戚大人从北京回来了。
祚国立刻两眼放光。
中门大开,戚继光骑马进来,当他下马时,祚国马上过去,给戚继光行了个九十度的鞠躬礼,并说,父亲受儿一拜。
戚娴笑了,这小人精,这么小就这么势利,叫他认妈,百般不干,爹官大,一下马就抢着拜见。
戚继光打量着祚国,满脸笑纹,他说,将门虎子,你们看,十年后,又是一个戚继光!
说着一哈腰,把祚国抱起来,转了好几圈。
戚继光问他,怎么能一眼认出父亲来?
祚国说他梦里见过父亲,就这么威武。
戚继光见祚国一直在看马,就问他敢不敢骑马?
祚国说敢。戚继光就牵着儿子的手,走过去,手一托,把儿子送上马背。
沈四维过去阻止,这可不行,万一摔下来呢?
戚继光自有他的道理,蒙古兵骑术为什么那么精良?人家孩子三岁就抱上光马背练了。
说着,对祚国说,走两圈。
祚国扯住缰绳,双腿一夹,那马小跑起来,吓得沈四维在后面追。
戚继光哈哈大笑。
晚上,月光如水,祚国就睡在他们夫妻中间,睡相甜美。沈四维轻轻抚弄着孩子的头发,说,不管怎么说,我无论如何不能让孩子再离开我了。孩子见了我一点不亲,我很伤心,也对不起孩子。
戚继光说那是不熟,出生不久就抱走了,对你亲得了吗?
沈四维听舅舅说,这次带他出来,王夫人百般反对。上次她回登州取砚台,王夫人根本就没让沈四维见孩子几面,临走时怕沈四维带走孩子,还把祚国送到亲戚家去了。
这戚继光能理解,王夫人从小抚养这孩子,有了感情,母子相依为命嘛。可当沈四维告诉戚继光,王夫人就从来没告诉过孩子,他还有亲娘时,戚继光觉得问题有点严重,但他仍然说,这不会吧?
沈四维眼含泪水道,你再三传信,要舅舅送孩子出来住些日子,她总有借口,这回是拖不过去了才放人,但又叮嘱舅舅,最多住半月,就得把孩子送回去。
戚继光叫她别多想,她喜欢祚国还不好吗?
沈四维说,我要你答应我,不放孩子回去,我要亲自课子。
戚继光倒挺爽快,行啊。反正你也用不着再上阵厮杀了。
戚继光一阵阵咳嗽。沈四维一边替他捶背一边问他怎么了?最近怎么老是咳?
戚继光倒也没觉怎么样。咳嗽几声有什么?
沈四维伸手摸摸他额头,觉得好像有点热,明儿个她要请郎中给他看看。
戚继光说,你别大惊小怪,顶多是受凉伤风了。
四
这一天,胡守仁陪戚继光在视察长城防务,戚继光仍是不时地咳嗽。看过几个郎中,吃了好几服汤药,也没见好转,戚继光索性不治了。
忽然,陈子平领一个人慌慌张张地跑上来,那年轻人一身重孝,跪倒在戚继光脚下就叩头。
戚继光大惊,扶起他来问,怎么回事?足下是哪位?
那人说他是谭纶的长子谭长叙。
戚继光的头嗡的一下,惊得摇晃了一下,抱住他肩膀问,怎么了,你父亲他怎么了?
谭长叙说他父亲前天夜里亡故了。他咽气前,千叮咛万嘱咐,让儿子第一个上蓟州来报丧,谭纶说,谁都可以不告诉,必须得告诉戚继光。
这一说更让戚继光有五内俱焚之感。戚继光只觉一阵天旋地转,差点跌倒,胡守仁上去搀住他,戚继光抱着长城堞口嚎啕大哭起来。
在戚继光匆忙进京时,沈四维正在总兵府里教儿子练毛笔字,她纠正儿子的笔顺说,不对,不能先关门后进人,对,要横平竖直,对,手别抖。
戚娴跑进来告诉沈四维,哥哥急匆匆进北京了,拦也拦不住。
沈四维问干什么去了?急事吗?
戚娴说,听陈子平说,是谭尚书殁了。
这一说,沈四维也滴下泪来,谭纶之丧,戚继光能不去吗?她算了一下,多好的人啊,他今年才五十八岁呀,真是好人没好寿啊。
戚娴也说,可不是,真是人有旦夕祸福哇。
去是该去,可沈四维说他病着呀,他这一阵子总咳嗽,发烧,夜间还盗汗,浑身乏力,他又不让告诉别人。
戚娴说,那派人把他追回来吧?
沈四维摇头,那是他的生死之交,若不让他去,他下半生都不能过好。
戚娴说,那怎么办?
沈四维只好说,自己跟他一起去,也好有个照应。
祚国也要去。戚娴叫他跟姑姑在家。祚国不干,他早听明白了,是爹最好的朋友死了,父亲敬重的人,他也该去上一炷香。
戚娴拍着祚国头赞道,真是龙生龙、凤生凤,是你爹妈的儿子。
一路急行赶到北京,谭长叙带去的地方根本不是戚继光去过的豪宅,换了南城一处偏僻而又破旧的宅院。随谭纶长子来到炒豆巷,戚继光有点疑惑,不对呀,你们府上不在这儿,不是在从前的赵尚书府吗?
谭长叙这才如实具禀,说他父亲得病后,就坚持从那里搬了出来。
沈四维问为什么?风水不好?
谭长叙的回答令沈四维意想不到。家父说,与其日后被赶出来,不如自己有先见之明,子孙无福消受,平安是福啊。
据谭长叙说,父亲一得病,自知不起,立即着手退出豪宅,并叮嘱后人不可招摇,平静地过草民日子。收拾好这栋民居搬过来时,谭纶已处在弥留之际,儿女们本想办过丧事再搬,可回光返照又令谭纶有片刻清醒,他命令儿子马上把他抬往炒豆巷新宅,否则就是不孝。
死得如此清醒,难得呀。戚继光和沈四维听了,都叹息连连。他的人格,连身后都不容有半分毁损。
离远看,大门已糊白,大门敞开,可见灵棚前白幡高挂。狭窄的炒豆巷里吊祭者不断,哀乐凄婉。
戚继光与沈四维又伤感又感慨。在进入灵棚时,戚继光跪下膝行,大哭,他一下子晕了过去。
沈四维等众人忙上去搀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