浙江会馆大厅正大摆宴席。
用人们正在摆杯盘,胡宗宪刚刚放了浙江巡抚,春风得意,他与徐渭进入餐厅,问上什么酒?
管事的问他,上咱浙江的女儿红行吗?
胡宗宪点头说好,又问厨子是哪的?
管事的答,是从台州请来的邵师傅,他在浙江会馆干好几年了。
胡宗宪很赏识邵师傅的厨艺,曾在他家上过灶,厨艺不错,胡宗宪让人请出邵师傅,夸奖几句,让他拿出看家本事来,做几道台州名菜叫客人品尝品尝。
邵师傅叫他放心,他连麦油脂、蕃莳镬这些小吃都备下了。
胡宗宪从餐厅出来,碰上谭纶刚下轿子,胡宗宪笑道:“还是子理先生准时呀!”
谭纶说他这人,嘴大吃八方,赴宴从来不会落后的。
胡宗宪哈哈大笑,问他什么时候去台州履任?
谭纶原等陛见后才能走,昨天吏部传下话来,不引见了,他收拾好行装就起程。
胡宗宪说:“好,今后咱们就是同僚了。你等我几天,我们一起走水路。”
谭纶说:“这可不敢当,首先得恭喜胡大人放了浙江巡抚,这是浙江百姓的福分哪!我在胡大人手下当差是我的荣幸。还请多多关照、提携。”
胡宗宪说:“别客气。说真的,我还怕你怨我呢,好好的京官多舒服,却放到外面去当个台州知府,委屈先生了。”
他这么说是有原由的,是胡宗宪出面,找了赵文华疏通,才把谭纶要到浙江的。
谭纶打哈哈地说:“这是胡大人提携我呀,我那个户部主事才是个六品官,这次升了台州知府,是正四品,连跳几级,多吃多少俸禄啊!”
胡宗宪也笑:“你倒很知足。戚继光能不能来呀?”
谭纶说:“大人请他,那可是天大的面子呀,他不借两腿跑来才怪。”
胡宗宪说:“你虽是他的同年、至交,看人却并不准。此人一身傲骨,不会招之即来吧?”
谭纶说:“不会吧?即使真傲,也不敢在你胡大人面前端架子呀!”
胡宗宪说:“不怕他傲,有本事的人才有骄人的本钱,只要他正直,肯为国出力,我就赏识。”
谭纶说:“难得胡大人这样宽容。”
这时,戚继光骑马赶到了,胡宗宪和谭纶上前迎接,寒暄一阵。
谭纶怕戚继光信息不灵,抢先告诉戚继光,说皇上上谕已下,胡宗宪已署浙江巡抚。
戚继光连忙恭贺。
胡宗宪挽着戚继光的手进入宴会厅,已经散坐在那里的客人都纷纷站起来。
胡宗宪说:“我给诸位引见一个人,他就是山东都指挥佥事,领三营三十五卫所,在山东沿海奉旨备倭的戚继光将军。”
包括徐渭在内的人都向戚继光拱手致意。戚继光发现一个很富态的年过花甲着便服的官员,觉得面生,胡宗宪便指着他向大家说:“这位是刚刚复官的浙江盐运副使宋朝举宋大人,宋家可是浙江的豪门望族。”
宋朝举向四周拱了一圈手:“不敢当、不敢当。”
胡宗宪先在主位坐下,其余的人按品级大小纷纷入座。
仆从给每人满上酒,胡宗宪举杯起立,众人也都站起。
胡宗宪说:“今天除了戚将军是外省人,可以说是浙江同乡会了,宋先生、文长先生都是。我和谭知府虽是外省人,既然外放到浙江做官,也就算浙江人了。今天聚一聚,叙叙乡情。”
众人皆点头微笑。
胡宗宪说:“这几年来,浙江不平静,闹起了倭寇,从我朝初年起就为害沿海州县了,我们为官一任,如不能造福一方、保境安民,就白拿朝廷俸禄了。”他接着说:“这一杯酒,我提议,为祈求浙江尽早荡平倭患,大家同心协力,干杯!”
众人都干了这杯酒。胡宗宪手向下压压,大家落座。
提起王江泾大捷,宋朝举首先恭维胡公功不可没呀。
胡宗宪忙摆手,显得很低调:“这是个伤心话题,不提也罢。”
众人坐下后,胡宗宪亲自给身旁的戚继光布菜:“尝尝,这都是台州名菜,合不合口味?”
戚继光尝了一口,说很好吃。
谭纶笑道:“看得出,胡大人把戚将军也当成浙江人了。”
胡宗宪说:“是呀,只怕戚将军不认可呀。浙江什么都不缺,就缺能御敌的将领。”
戚继光道:“浙江的总兵俞大猷、副总兵卢镗,还有唐尧臣、汤克宽,都是良将啊,也多次击败过倭寇,怎么说浙江无良将呢。”
徐渭说:“胡公现在是封疆大吏,重任在肩,当然是希望人才多多益善嘛。”
众人都笑。
戚继光不能上赶着说自己乐意往浙江去。所以他说自己在山东,也是奉旨备倭,同样是为朝廷效力。
徐渭却强调不一样。在山东是备倭,备者,防范之意也,至少现在山东还不是倭寇骚扰的主要地域。
胡宗宪说:“而浙江就首当其冲了,只有到那里,将军才大有可为呀!将军难道不愿意在平倭战场上建功立业吗?”
这成了招聘宴会了!谭纶开了这句玩笑后说:“戚将军有两句诗,足以明志。”
胡宗宪问:“哪两句?”
谭纶便念出来:“封侯非我意,但愿海波平!”
众人都鼓掌。
胡宗宪称这是鸿鹄之志呀,豪气可嘉!胡宗宪说他有时想起来都头痛,不知倭患何日能平?用何良策可奏效?
戚继光明确表示,头痛医头、脚痛医脚肯定不是长治久安之策。
胡宗宪现场请教,怎样才能根除呢?
戚继光还是很知根底的,日本出现于南北朝后,一些战败的浪人流落海上,开始劫掠中国沿海。没有家贼引不来外鬼,据他所知,有些中国海盗与倭寇狼狈为奸,充当内鬼,这就使倭患变得像顽疾难治了。
徐渭觉得戚继光说得在理。谭纶也认为三言两语就说到根上了。
胡宗宪也说,就浙江而言,也有此种事,大海盗王直、陈东这些人就是引狼入室的人。
嘉靖三十三年,胡宗宪分化倭寇首领徐海,叫他捆送匪首陈东、麻叶,使桐乡之围自解,又率兵剿灭陈、麻余党,毁掉了乍浦巢穴,这些通倭的,都是中国海盗。
谭纶认为,更可怕的是看不见的海盗,他们表面看是正人君子,甚至头上顶着乌纱帽,却从事海上走私,与倭寇勾结。
戚继光说,朱纨、王忬的被杀,就很令人扼腕,听说他们抗倭伤害了一些豪门大户利益,才受到弹劾。他们没死在倭寇刀剑下,却被自己人的暗箭射杀了,实为亲者痛、仇者快呀!
宋朝举的脸色不好看了,他忍不住插言道:“这可是捕风捉影了,戚将军未到过浙江,切勿听市井传闻。”
徐渭说他也有耳闻。
宋朝举一口咬定,那朱纨、王忬获罪,都是剿倭不力,反而打击诬陷好人……这是皇上定的罪,还能有错?
戚继光争辩说,所谓好人,不就是靠与倭寇勾结获利的豪门大户吗?朱纨、王忬也好,张经、李天宠也罢,他们都触动了这些人的利益,这些人在朝中有根子、有后台,才有这天下不平之事、不白之冤。只有狠狠打击内奸,与剿倭并举,才能根绝倭害。
宋朝举反唇相讥,竟说戚继光这话,可是有攻讦朝政之嫌了。
气氛变得不和谐起来,谭纶觉得争下去无益,就说大家都是一片好心,姑妄说之,姑妄听之,都是自家人嘛。
胡宗宪也打圆场说:“坊间确有这样的传言,不管真假,大家平倭保民的心情是一样的。来,喝酒啊,别光论战,这里不开群英会。”
戚继光盯着宋朝举在琢磨,此公为何对这个话题如此敏感呢?
五
沈四维来到南城一家生药铺前,沈四维站在吊着铜鱼幌的药铺门前,见对联写得很俏皮:但愿世间人无病,何愁架上药积尘。
她笑了笑,推门进来,正在蹬药碾子碾药的店员问道:“小姐抓药吗?”
沈四维随口答道:“是啊。”
店员停下手里的活,伸手来接方子。
沈四维说不用方子,就一味药。
店员问她是一味什么药?沈四维问他有没有鸩毒。
店员打量着这个高雅少女,不知她怎么会买毒药?店员说,这是剧毒药,见血封喉,买它干什么?出了事还得连累药店。所以除了老客户、熟人,轻易不会出手。
沈四维装得若无其事的样子说,自己家是猎户,打猎常用这个,愿出好价。
店员看她不像歹人,答应到后面去跟药铺老板商量。
鸩毒倒是顺利到手了,她打算把鸩毒涂抹在飞镖上,只要击中敌手,哪怕只擦破点皮肉,毒性发作,他也别想活了。
沈四维回到城隍庙,发了一会儿呆,把孝服、新买的衣服和一些没用的杂物都一把火烧了,又换上一身紧身青衣。
她似乎留恋地在破庙里转了转,便坐在门槛上发呆。
很奇怪,戚继光的影像总在她眼前晃来晃去。她在心里斥责自己:你老想他干什么?这世上一切都很快与你无关了!
赶走了戚继光,李芳菲的影子又反复在她眼前转个不停了。
她决定马上行动,一切杂念就都摒弃了。
沈四维租了一辆有篷马车,赶车人问她到哪去?沈四维说到西城。
赶车人说,可进不了西直门呀。
沈四维说把她拉到西直门外就行了。
此刻的李芳菲更是如坐针毡。她处在山东会馆账房先生的监管下。
账房先生在算账,李芳菲百无聊赖地在一旁翻看一本闲书。
李芳菲后来说她想出去转转。
账房先生头也不抬地一口拒绝,那可不行,如果李芳菲实在要出去,他陪她出去转转。受人之托,他感到有责任。
李芳菲赌气地顶他:“我上厕所,你也跟着啊?”
账房先生不好拦挡,也不好跟进厕所,他说:“那你快去吧,厕所在东厢房后头。”
李芳菲出了房门,一回头,见账房先生一直站在门口盯着她,只好真的向东厢房走去,到了厕所跟前,已经不在账房先生视线里了,她突然加快脚步,一溜烟地向大门跑去。
北京的路,李芳菲不熟,一路走一路打听,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才算找回城隍庙。
气喘吁吁的李芳菲跑进庙门,就发现地上有一堆灰烬,用树枝挑一下,竟是烧的衣裳,还有残片,她甚至认出那衣领是沈四维新买的那件。李芳菲心里咕咚一沉,很难过。她愣了一下,跑进庙里,也早已人去屋空,她一屁股坐在高门槛上,呆呆的,又流下了委屈、心痛的泪水。
她意识到,沈四维一个人去干那件报仇大事了。她不带自己,当然是爱护她。李芳菲连忙揩干眼泪,跑出庙门,她猜想,沈四维一定去了严嵩相府。
六
当胡宗宪把戚继光和谭纶、徐渭送出大门时,戚继光说:“席间言语唐突,对不起了。”
胡宗宪道:“这没什么,你说得很对,大家心里都明白,只是不肯说破就是了。”
谭纶道:“这正是元敬兄爽直之处,难能可贵,我就办不到。”
徐渭说:“说起抗倭,元敬兄了如指掌。”
胡宗宪说:“怎么样,元敬?你若愿意入浙作战,我可要写奏疏要人了。”
戚继光说:“国家养兵是为了用,我不能白吃军饷啊!”
谭纶笑道:“好,这就是点头了。”
戚继光从怀里掏出一纸公文,说到兵部领饷的“公事”带来了,还得麻烦胡大人。
胡宗宪却说不用交给他,叫他自己去也行,懒怠动,直接派下面的人去也行,他都说好了,去找武库司的员外郎郑韵成,就说是胡宗宪打发来的,多余的话不用费唇舌。
谭纶道,这叫朝中有人好做官啊!
戚继光说:“多谢胡大人,光靠‘公事’公办,我腿跑细了、嘴皮子磨破了,也不见得全给。我得替我手下将士给胡大人鞠上一躬。”
胡宗宪说这是举手之劳的事,不值一提。
戚继光骑马回到山东会馆,刚下马,会馆老板带账房先生惊慌地迎过来,老板接过马缰绳,叫人牵走马,账房先生带着哭腔说坏事了,一眼没照料到,戚将军的千金不知上哪去了。
老板说,这太意外了,对不住戚大人。
戚继光一惊,不免有些火气,我不是托你看住她吗?你是怎么看的?
账房先生怕担不是,再三说自己如何寸步不离,可她人小鬼大,说上厕所,他还能跟一个姑娘家进厕所吗?最后他给戚继光跪下了,要打要罚他都认了。
戚继光拉起他来,罚他有什么用?问他没派人去找吗?
老板已打发十多个人出去,东城大街小巷、热闹地方都转遍了,哪有她影子呀?
账房先生左右开弓地打自己嘴巴:“你这个没用的东西,把戚将军的千金丢了,这不是找死吗?”
戚继光制止他说:“行了,你也不是故意的。再慢慢寻访吧。”
回到屋子,戚继光坐在那里生闷气。李芳菲能跑哪去呢?一定是追沈四维去了,可沈四维又在哪里?她们难道事先有个约定吗?戚继光一时不得要领,不知从哪下手去找。总不能动员五军都督府的神策军内外城搜寻吧?
戚继光想起来了,李芳菲说过她们住在南城外城隍庙,被蚊子咬了很多大包。李芳菲准是又跑回城隍庙去找沈四维了。
戚继光带着陈子平骑马来到南城外,打听好久,才来到城隍庙前,陈子平见这座城隍庙破败得不成样子,猜测这是她们的寄宿地。
二人在东倒西歪的大门前下马,向庙里走。
大殿空荡荡的没人影,只有满地乱草。
陈子平怎么看都不像有人住过的样子。
戚继光仔细地照草堆,他从地上拾起一个发卡:“你看,这是什么?”
是女人发卡,这证明她们果然在这住过。陈子平要在这里等。
戚继光笑他是守株待兔,戚继光断定,她们不会再回来了。
陈子平问为什么?
戚继光也说不具体,只是他的预感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