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沈四维此时坐在离严嵩相府不远的一家油茶面馆里。这家专卖油茶的小铺,就坐落在严嵩府邸南面一条斜街上,窗外吊着一个罗圈幌,红布条上有“百年老店,童叟无欺”字样。
沈四维坐在靠窗的座位上,从敞开的窗户,恰好可以一览严府大门前全貌,一条直街从他家正门广场延伸开去,非常开阔。
油茶面馆里没几个客人,沈四维已吃完一碗油茶面,客人都走光了。老板娘问她来碗茶吗?
为消磨时间,沈四维要她再冲一碗油茶,说挺香的。老板娘提着一把长嘴铜茶壶,又给她冲油茶面,这一次她不需解决肚子饥饿的需要,她吃得极慢,多半天才舀起半汤匙。
老板娘不忘吹牛,说她这油茶,羊油多,芝麻多,外加核桃仁,又甜又香,百年老店了。
沈四维搅拌着,一小口一小口地吃着,盯着严府门口,那里不时地有轿子进出,门口既有固定岗哨,也有游动哨。
这时附近过来一个吹糖人的,挑担人一边吹糖人,间或怪里怪气地吆喝:吹糖人咧……
老板娘的小孙子闻声跑出来,小家伙光头,脑后蓄一个耗子尾巴小辫。他对老板娘撒娇,非让奶奶给钱,他要吹糖人。
看起来老板娘手紧,不肯惯孙子:“见啥要啥,钱是大风刮来的呀?一日三餐饿不着,是前世修来的,知足吧。”
孩子一听不给钱,张嘴就哭,老板娘来火了,拍了他一巴掌:“嚎什么丧!”
孩子干脆躺在地上打滚哭。
老板娘一时手足无措,这正是沈四维讨好老板娘的机会,她把孩子从地上提起来,帮他拍拍身上的土,给了他几个铜板:“去吧,去吹个好看的糖人。”
老板娘刚说了句“这可使不得”,想从孩子手里抠出钱来,那孩子早跑出门,一溜烟跑到吹糖人的挑子跟前去了。
老板娘很不好意思,连说几个“这怎么说”,说一会儿结账时,从油茶面钱里扣。
沈四维笑了,就几个铜板的事,老板娘太见外了。
老板娘过意不去,凑过来,拿了些瓜子请她嗑。
沈四维趁机告诉老板娘,她要等个朋友,傍晚才能过来,在店里多坐会儿行吗?
老板娘一口应承,这有什么,你坐到啥时辰都行,我给你冲壶茶,不要钱,喝着慢慢等。
冲了茶,老板娘干脆坐下来同沈四维攀谈起来,她很有阅历,一搭眼就看出沈四维不像本地人。沈四维没必要瞒她,说老家福建。
老板娘说她的话不难懂。沈四维说自幼随父四海云游,说的不是家乡话。
老板娘夸赞姑娘长得俊俏,若打扮打扮更好看了,这一身黑可不抬举人。
沈四维一笑,没话找话地问,她在这地方开油茶店,一定借光赚大钱。
老板娘不明白她指的是借啥光?沈四维说,这还用问?挨着相府做生意,自然没人敢来捣乱。
老板娘承认,没人敢来捣乱倒也是真,可没几个人光顾能赚什么钱?
沈四维不明白,这好地段,为什么没人光顾?
老板娘有她的苦衷,原来宰相门前动不动就净街了,恨不得提前半个时辰把人都轰走,来不及轰赶的,也得脸朝外贴墙脚站着,谁上这来找罪遭?所以生意难免冷清。
沈四维问她,都啥时辰净街呀?
老板娘说,天不亮严相上朝时,酉时散朝时,还有他儿子来时,达官贵人来访时,哪天也得净街七八回,你说这店还能兴隆吗?
小孙子乐颠颠地跑回家来,手里举着好几个吹好的糖人。沈四维说:“让我看看,都吹的是什么?”
小孙子说:“孙悟空偷仙桃,还有猪八戒背媳妇!”
老板娘看了看,还真像,忙让孙子谢谢这位姑姑。
小孙子鞠了一躬跑了。
沈四维接着方才的话题发议论,这当宰相也不易呀,天都黑了才回家。
老板娘说,可不是?两头不见太阳,天天如此。
沈四维心里有了底,严嵩倒恪尽职守,只要他没散朝,就一定能堵上。但沈四维不知道警卫是否森严,所以又试探地问,相国出门一定很威风吧?
老板娘像炫耀自己的事一样吹嘘,那才叫威风八面!人家那也叫活一回,顶马开道,四面大锣敲得震天响,回避呀、肃静啊,什么武英殿大学士、入值文渊阁呀,什么礼部尚书呀、太子太傅啊,衔多了,牌子举了一大溜,加上随从,一排就是半条街,首尾不相见。
沈四维故意用羡慕的口吻说自己还没见过这阵势呢。
老板娘便说想看,这不难,鼓动她在这多坐上一会儿,就能等到他散朝,坐在屋里就能看个仔细,开开眼界。
沈四维说,那不太打扰了吗?
老板娘说,这有什么!
沈四维拿出半贯钱放在桌上,说她在这坐着,耽误老板娘生意了,半贯钱当做补偿吧。
老板娘推托着:“哪好这样呢……”
推了几下,见沈四维坚决不肯收回,老板娘也就顺水推舟地乐得收下了。平白无故捡了钱,一高兴,决定管她晚饭,反正她也等朋友。
沈四维巴不得的,口里说“那真是太打扰了”,心里却十分高兴。
老板娘向后屋关照:“小二他娘,晚上多炒俩菜,来个荤菜。”
里面有女人应了一声。
沈四维继续同老板娘闲聊,问首辅出行,带不少护兵吧?
老板娘说,那还用说?前面有骑马的,是羽林军,皇上给拨的,后边有带刀卫队,是五军都督府派的,轿两旁还有亲兵,是自家家丁。
沈四维装没见识,干嘛用这么多兵啊?谁还敢来对他行刺吗?
老板娘说,行刺倒没听说过,拦轿喊冤的常有,冷不丁从斜刺里冲出个人来,那也会惊吓着宰相啊!
拦轿喊冤?沈四维似乎受了什么启发,这倒是接近严嵩大轿的最好理由,她沉思着。
二
入值文渊阁的大臣陆续都走了,只有高拱一人在,他对严嵩说:“严阁老你走吧,今夜我承值,你放心睡个好觉吧。”
严嵩说:“费心了,西苑那边有事,就叫我。”
高拱又问起今天浙江来的上疏,问他看了没有?
严嵩岂能不看?浙江倭寇又起,一日重于一日,叫阁臣们吃不好睡不着。严嵩不知该怎样奏报。但高拱提醒他,这事得及早上奏给圣上,不宜再拖。
严嵩还想再缓几日。表面的理由,是这几天皇上想的只是怎样从处女身上取阴精炼丹铅,一句话也听不进,更深层次的想法是,他想等浙江方面打一两个胜仗,哪怕喜忧参半也好一点。
但赵文华请求调两广狼土兵、湖广漕卒的事,这事不能拖呀,高拱问严嵩,调还是不调?
这事内阁就可做主,严嵩叫他先拟旨,先解燃眉之急再说。
高拱答应一声。
走出门,执事、兵丁都各就各位。严世蕃迎上来。父子二人就在大轿旁说话。
严世蕃小声地告诉他,蓝妖道那边没事,放心吧。他一连找了七八个书画鉴赏家看过,都说《清明上河图》是真迹。
严嵩心里总算踏实了,怪不得这几天蓝道行总在圣上面前为他说拜年话呢。
严世蕃说妖道终究是势利小人,得防着点。
严嵩并不惧他。他背着皇上把国宝攫取到手,他心里就不落底,也怕严嵩翻脸。
严世蕃用手做了个砍的动作,有机会,还是得……
严嵩所以不怕他,是他觉得,只要蓝道行有把柄在他手上,这妖道就不敢过分。弄掉他,上来另一个妖道,妖气会更重!
严世蕃怕夜长梦多,不如及早。皇上都听他的,还有咱们立足之地吗?
严嵩还是要儿子稳住,急不得,看看风向。别看皇上不上朝,他什么都明白,他其实谁也信不着。
三
李芳菲在严嵩府邸附近转了很久,也没发现沈四维的影子。
已是日落黄昏后,这一带街道行人稀少。李芳菲显得目标很大。她探头探脑地走着,她衣服上沾了些白石灰,引起了别人注意。一个游动哨过来轰她了:“小丫头,你在这瞎转悠啥?”
李芳菲不买他账:“我走道碍你啥事了?”
哨兵说:“你还嘴硬?这是啥地方,你不知道吗?一会儿相爷就散朝了,净街时你走慢了都得挨鞭子抽。”
李芳菲干脆蹲下,说她姐让她在这等她。
哨兵一指小胡同,赶她上背静胡同里去等。
李芳菲只好退到胡同里,她的手按按怀里,显然那里藏有什么东西,鼓胀着,那是她藏的一包石灰。
过了好一会儿,忽闻三声净鞭响,接着有拖长声的“净街喽”喊声,一队骑兵旋风般冲过来,用马鞭轰着街上的小贩、行人,来不及走的,都强迫背过身去面墙而立。
油茶面馆里也听到外面开道的锣声,沈四维站起来观看,只见顶马开道,骑兵先导,随后是严嵩的仪仗,无数高脚牌上罗列着严嵩的官衔、名号:“弘治十八年二甲进士”、“吏部尚书”、“谨身殿大学士”、“内阁首辅”、“少傅兼太子太师”,“回避”、“肃静””……亲兵拥着八抬大轿浩浩荡荡地过来了。
老板娘拉了一把沈四维,不让她站在门口,说人家不让,关上门,只能从门缝看。
沈四维只得退后半步,老板娘虚掩上门,沈四维从门缝向外看。
仪仗到了相府大门外,自动向两侧散开,相府中门缓缓开启,大轿徐徐过来,轿帘是敞开的,白须飘然的严嵩端坐其中。
说时迟,那时快,沈四维一个箭步冲出去,大喊了一声“冤枉啊”,扑向严嵩的大轿。
人们都以为是拦轿告状的,亲兵上来试图拖走沈四维。
目睹这一幕的老板娘吓坏了,连忙关死了房门。
这一过程,对面胡同里的李芳菲看了个一清二楚。她一惊,站起来就想越过胡同口上去帮忙,却被一个当兵的用长枪柄打了一下:“你找死呀!”
李芳菲干着急没办法上前。
严嵩被沈四维吓了一跳,严嵩问了一句:“什么人喊冤?”
有人答,是一个小女子。
严嵩并没太在意,吩咐带她回去问,有什么冤情?
就在亲兵拖住沈四维的时候,沈四维突然挣脱出来,从腰间拔出飞镖接二连三地向严嵩轿子飞掷出去,由于慌乱和亲兵遮挡,有两镖击在轿杠上,另一镖落空。
严嵩大惊,亲兵吓得连忙放下轿帘。
就在亲兵们开始捉拿沈四维时,沈四维与众多亲兵展开了搏斗,她先是徒手格斗,后来从一个亲兵手里夺过一把腰刀,更无惧色了,一把刀出神入化,十几个人近身不得。
连严嵩都在轿子里看得呆了。
亲兵、神机营的兵越聚越多,渐渐把沈四维围在了核心,眼看束手就擒了,谁也没想到,半道杀出个李芳菲来,她从胡同里站起来,把怀里的口袋掏出来,用力向高空用力一抛,顺风一撒,原来是一口袋石灰漫天落下,那些兵丁多数被石灰眯了眼睛,疼得直揉眼睛,啊啊直叫,看不清目标,轿前乱了阵。
严嵩虽没眯眼睛,也被石灰呛得干咳不止。亲兵早把他围了个风雨不透,簇拥着大轿一溜烟地抬进院子,扶他下轿。
与此同时,沈四维听到李芳菲在喊:“姑姑快跑!”
这一喊惹了祸,净街的士兵向这边搜索着跑来,李芳菲连忙缩进人群。
令李芳菲始料不及的是,白石灰也同样眯了沈四维的眼睛,她流泪不止,眼前模糊一片,她扭头举目望去,根本看不清李芳菲在哪。她只能喊了声:“快走!别管我!”
这显然是给李芳菲听的,她提着刀,仍捂着眼睛还想往院子里冲。大门已迅速关闭。
这时离远些的羽林军和五军都督府的兵士纷纷围上来,沈四维已无退路。
在胡同口的李芳菲有大兵拦着,无法靠前,她眼睁睁地看着沈四维被人捉住,五花大绑地捆了起来。
胡同口,兵丁问胡同口的人群,方才谁乱喊什么?
没人应。一个老太太说,有人喊我们快跑。
兵丁这才转身离去。
李芳菲看着沈四维被人抓进了相府,几乎哭出了声,用手捂住了嘴。她不知怎样才能救出沈四维来,一时六神无主,唯一的办法是回山东会馆向戚继光告急。戚芳菲心急如焚,在静寂的街上拼命奔跑着,路不熟,东一头西一头乱撞。
附近街道早断绝了行人,多了几倍的神机营兵士守卫着相府。
严嵩惊魂未定,坐在太师椅上犹自发愣,丫环上茶,管家在一旁说:“方才太险了,幸而老爷福大,镇住了邪祟,才有惊无险。”
严嵩问他:“派人去叫世蕃了吗?”
一出事,管家就打发人给严世蕃报信去了,他说一会儿就能到。
严嵩又问:“那个刺客怎么处置的?”
管家告诉他:“已押在空房子里,跑不了,天亮再送官吧。”
严嵩却叮嘱他先别声张,等世蕃来了再说,并责令他去告诫所有家丁、亲兵、羽林军,今天的事,不准走漏半点风声,对外守口如瓶,一个字都不准讲。当事者每人发二两银子压惊,这是封口费。
管家不明白相爷怎么这么大方,这银子不是白扔吗?告诉底下人,不准走漏风声,谁敢不听?用得着花冤枉钱吗?严嵩自有主意,挥挥手让他去办。管家出去前,又问:女刺客现在审,还是等少爷来了再审?
严嵩叫他等等再说。他想不明白,这个女刺客是什么来历?政敌指使,还是那些被杀头、关押、从军的犯官买通的杀手?严嵩深知自己位高权重,得罪人也多,向来严加防范,万万没想到,还是出了乱子,竟冒出一个女杀手!他越想越窝囊,越想越后怕。
四
这是第四进院子一间空屋子,充做临时牢房。此时沈四维被绑在一根柱子上,几个举着火把的兵士里外看着沈四维。
他们在门口悄悄议论,想不到女刺客还是个美女呢!更没想到,她如此身手不凡,十几个人近不了她。他们也在猜测,她是别人雇的杀手,还是和相爷家有深仇大恨。
一个小头目叫他们别胡说,相爷对人宽厚,哪会有仇家?这些士兵都刚刚领过二两封口银子,就都不再议论了。
沈四维见一个兵士拿了一瓢水过来,问她喝不喝水?犯了死罪也没渴着的罪。
沈四维扭过头去。
严世蕃赶来了,急匆匆地进书房,安慰严嵩,他弄不明白,处处小心,怎么还会出这么大乱子呢?
严嵩已镇定如常了,反劝慌张的儿子“处变不惊”,他说,幸而有惊无险。
严世蕃问,听说刺客是个女的?
严嵩没想到,她先是拦轿喊冤,随后就以飞镖掷来,幸而不中,想想都后怕。
他一指八仙桌上的布包,飞镖在那,叮嘱他别用手碰,抹了鸩毒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