严世蕃小心地打开布包,是三支亮晶晶的飞镖。
严世蕃分析,这女刺客一定是仇家雇的杀手。会是谁对咱下手呢?一定是夏言余党,他被罢官、杀头,父亲代他为相,他家人、门生故吏能不寻机报仇吗?他也想到了朱纨、张经、李天宠的后人。
严嵩不让他乱猜,人在高位,能不得罪人吗?这些年,咱们参倒的官员何止几十个?哪个不怀恨在心?谁都有可能来泄愤报复。严嵩一直担心着这种事,果然来了。
严世蕃很怕严嵩经官,不主张把这件案子交给刑部、都察院,私了为好。
在这一点,严嵩父子不谋而合,交出去,叫人看笑话,张扬得无人不知,这是光彩的事吗?
严世蕃也是这么想的,一定锁住消息,不准下人透露出去,就当没发生过这件事。严世蕃决定亲自审问。在他看来,一个杀手不足畏,不把她的主子供出来,就无法安枕。
这正中严嵩下怀。这就对了,不能让恨我们、嫉妒我们的人看笑话。严嵩已经告诉他们了,把所有在场的人都叮嘱一遍,不准向外透露。既然给了银子,走漏风声的几率就更小了。
严世蕃和严嵩随后来到囚禁沈四维的临时牢房,严嵩从下人手里接过灯笼,举到沈四维脸跟前细看,他惊得倒吸了一口凉气,这么标致一个姑娘,怎么当了刺客?
沈四维看了严嵩一眼,认出是严嵩,就说:“今天便宜了你!天下人都恨不得食你肉、寝你皮!”
严世蕃恼怒地夺过下人手里的皮鞭,狠狠地抽向沈四维:“死到临头,你还敢张狂。”
严嵩制止严世蕃打下去,平静地吩咐,把她带到前面去,他要好好问她。
严世蕃只得下令给她解绑,怕她趁机逃脱,叫人给她戴上镣铐。
沈四维被押进严嵩府公事房。一切从人都屏退了。
严嵩打量着沈四维,看上去,这么一个文雅的姑娘,怎么也难叫人联想起刺客呀。
沈四维说:“要杀要剐随便!何必费口舌!我是抱定必死决心的,今日杀不了你这奸臣,是天不助我。”
严世蕃拍了一下桌子:“放肆!你再信口雌黄,我给你上大刑。”
沈四维不屑地回了一句:“死都不怕,还怕上刑吗?”
严嵩要温和得多,他要人给她搬张椅子,让她坐下。
严世蕃想制止,父亲瞪了他一眼,他没有违拗其父。
沈四维也不客气,坐了下去。
严嵩说:“你这姑娘口口声声骂老夫是奸臣,老夫不跟你计较,我与姑娘素昧平生,井水不犯河水,你是替谁当杀手,能告诉我吗?”
沈四维说:“没有人能雇得动我。是我自己要杀你,你我虽素昧平生,却是不共戴天的仇人。”
严嵩摊开双手:“这老夫就不懂了,我怎么成了你不共戴天的仇人?”
沈四维说:“我父亲为国效力,平倭有功,你不但不奏请皇上奖赏,却听信你干儿子赵文华的谗言,杀了他,这还不是天大的仇恨吗?”
这一说,严嵩和严世蕃不禁面面相觑,严嵩心里已明白八九分了,为了证实自己的判断,他问:“冤有头、债有主,我想知道你是谁。”
沈四维挺起胸膛说她是张经的女儿!
严嵩和严世蕃都吓了一跳。冤有头,债有主,果然来了!
严世蕃一惊,他想起了法场传言:“这么说,你就是那个抬着棺材大闹法场的女侠?”
沈四维没有否认:“是又怎么样?”
没想到严嵩反倒夸奖她的勇气和孝心,说令人佩服。
沈四维投过去一瞥奇怪的目光。
严嵩长叹一声,说:“在张经这案子上,小姐误会了,你父亲的事,与老夫无关,我与他往日无冤、近日无仇,我怎么会害他?那是御史和给事中交章弹劾他,是皇上下旨斩首,你父亲是总督江南、浙江、福建军务的一品大臣,声名震朝野,除了皇上发话,别人哪有这样的生杀予夺大权啊!”
严世蕃懂了严嵩的意图,也说沈四维是听信了传言,这事真的与他父亲无关。
严嵩不慌不忙地对沈四维说,他不但未曾加害其父,听到下旨严办的消息,他还在圣上面前为她父亲求情了呢,只可惜没能保下来。又说与其父共事多年,与他私交还不错呢,张经又抢不去内阁首辅的交椅,“你说,我为什么要害他?”
沈四维突然有一种新的念头产生,何不将计就计先逃过这一劫,再设法报仇呢?再有一次机会不更好吗?沈四维便故意缓和口气说:“你不敢承认。”
严嵩叹口气,诉苦地说:“现在,当着这个首辅,我有说不出的苦处,我仿佛就是泔水缸,什么脏的、臭的都往里装,天下什么坏事都记到老夫头上,天大的冤枉啊。”
严世蕃说:“如果把你交给刑部、都察院或者锦衣卫,你马上得死,是凌迟的罪。”
严嵩说:“其实,害你父亲的人另有人在,我替人家背黑锅,差点被你一镖致命,我太冤枉了。”
沈四维说:“那你告诉我,是谁害死我父亲的?”
严嵩却又卖关子,说这暂不能说破。他说:“姑娘,你这么年轻,我真不忍心杀你,我想留你一命,你相信吗?”
沈四维说:“你敢放了我?你不怕我再来杀你?”
这口气已是有三分相信了,严嵩暗自高兴,他说:“那凭你良心了,况且,你一旦知道了真相,你就不会想杀我了。”
严世蕃十分诧异地看着严嵩,不知他想干什么。
戏剧性的转折出现了,严嵩对门外的管家吩咐,让他去给这位小姐收拾出一间房来,好好伺候着,不准为难她。
沈四维很觉意外,连严世蕃也不明白他老子葫芦里卖的什么药。
管家进来,答应一声。
严嵩背着手走出去,严世蕃不得要领地跟出去。
五
戚继光和陈子平刚刚回到会馆,发现角落里有一个黑影,躲躲闪闪的,陈子平就问是什么人?
原来是满身白石灰的李芳菲,一见是戚继光,她大哭着跑过来,拽住戚继光的马缰绳不松手。
戚继光心里咕咚一沉,已有不祥预感,忙跳下马,叫她别哭,让她快说,出了什么事?
李芳菲说:“姑姑叫他们抓起来了!”
戚继光一惊,四下望望说:“走,到屋里去说。”
进了戚继光房间,李芳菲抽噎着说:“快去救姑姑吧,再晚了就没命了。”
这不是孩子话吗?听了她的讲述,戚继光长叹一声。她刺杀当今首辅,又落到严嵩手里,这是罪不可恕啊,别说戚继光,谁也救不了她。
陈子平说,要求赦免,除非皇上发话特赦。
李芳菲顿足说,那想法去求皇上啊!
戚继光哭笑不得,这更是小孩子话了!
李芳菲又哭了,那就看着姑姑被杀头啊?
这个结局,戚继光早已料到。这是沈四维早就下决心走的路。分手时戚继光就知道她要去干什么,她是个没法劝的人。
陈子平也说沈四维确实与众不同。
戚继光知道,她早为自己安排好了结局,为父报仇,不管成或败,她知道自己必死,但她说自己心安了,可以坦然地到九泉下去见冤死的父亲了。
陈子平出主意说,胡大人上头有人,严相国那里都有面子,他又那么器重戚大人,这事去求求他,看怎么样?
这不是说梦话吗?你叫胡宗宪去见严嵩,说,把刺杀你的刺客放了吧,他就看面子开恩放人,天下有这样事吗?别说胡宗宪不可能这么蠢,戚继光求他去办这事,也等于是与虎谋皮呀。
李芳菲又哭,那就眼看着姑姑被他们杀了呀?
戚继光让她别哭,急也没用。天亮后,派陈子平去兵部领兵饷,戚继光就不去了,他先设法打听打听沈四维的消息再说。
他忽然注意到李芳菲满身白石灰,就一边替她拍打一边问她钻石灰窑了?怎么弄一身白灰?
李芳菲说:“别提了,我猜到姑姑是去行刺严嵩,怕她脱不了身,就准备了一包石灰,到时候一撒,眯卫士的眼睛,可我浑哪,忘了也能眯姑姑的眼睛啊!”
戚继光哭笑不得。
戚继光连夜赶往南城金鱼胡同去见谭纶。
谭纶一边穿衣服一边往外走,已见老仆带着戚继光来到院子里。
谭纶问他,什么十万火急的事,半夜三更跑来叫门?
戚继光进了客厅,都顾不得寒暄了,开口就说人命关天,请他帮忙。
谭纶说:“你别害我就行,帮什么忙,说吧。”
戚继光说:“张经有个女儿出事了。”
谭纶想起来了,就是戚继光十分敬佩的替父收尸的姑娘,戚继光还把身上所有的钱都给了她,他问戚继光:“是这个人吗?”
戚继光点点头。
谭纶问:“她怎么了?”
戚继光把她去刺杀严嵩,未遂,被抓的事讲了一遍。
谭纶瞪圆眼睛道:“她敢去刺杀严嵩?真是巾帼不让须眉呀,没想到,没想到!”
戚继光说:“你光赞叹有什么用?你刑部、都察院里有朋友吗?”戚继光的意思,至少先探听点消息呀。
谭纶知道他想疏通关系,但谭纶分析,严嵩多半不会交给刑部、都察院。
戚继光问为什么?莫非严嵩敢私设刑堂?
在家门口被人行刺,对严嵩来说,绝对不是光彩的事,传出去证明他作恶多、仇人多,名声不好。他当然要掩盖下去。
戚继光赞同他的分析,对呀,他一定不敢声张。那人就一定押在严府中。
在谭纶看来,如把沈四维交刑部、都察院,还有救,可以托人,至少可以探听到消息,藏在相府里可就暗无天日了,他有意瞒人,你能去问严嵩本人吗?皇上问,他也不会承认,任何人都抓不到证据。
戚继光不得不承认,看来凶多吉少了。
弄不好,严嵩会把这女孩子秘密杀害了,你想告发都无凭无据。这是谭纶最坏的估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