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当天晚上,戚继光站在院里,亲自督促士兵往房间里抬银箱。这一大注银子是三十五卫所官兵的命根子,不能有一点闪失,他已令陈子平把士兵分成三班,分内外哨,彻夜守护银驮子。
这时一乘轿子进了院,是谭纶走了下来。
戚继光惊喜地迎上去:“你还没走?我以为你早过了通州了呢。”
谭纶看着正往房里抬的银箱开玩笑道:“我走了一程,心想,不行,今儿个是戚继光领兵饷的日子,欠我的银子该还了。”
戚继光说:“好啊,我连利息一起偿还就是了。”
谭纶哈哈笑道:“玩笑、玩笑。”
他把戚继光拉到一边小声说,已托了几个朋友去访听沈四维的事了。
戚继光心里热乎乎的:“谢谢你,你不是说帮不上忙、听天由命吗?”
“帮不上,打听打听消息也应该呀。”谭纶说,“不然走在路上也得耳根子发烧,你会骂我。”
戚继光问:“有什么结果吗?”
正如谭纶猜测的一样,兵部、都察院、锦衣卫都没动静,谁也没听说相府门前行刺的事。严嵩瞒得铁桶似的。从种种迹象看,严嵩肯定不想经官,要私了。
这是戚继光最不希望看到的,那可就是凶多吉少了。
谭纶也这么看。据谭纶托的朋友回话说,严府很平静,像从来没发生什么事情一样,再过七天,就是严嵩七十五岁寿辰,上上下下正筹办呢,严府一派清平祥和景象。
戚继光心凉了,眼光也暗淡下来:“谢谢尽心了。”
他回头召唤陈子平,命他封五十两银子给谭大人。连本带利,不欠他了。
谭纶已经向轿子走去:“你这是打我脸啊,你这么丁是丁卯是卯地跟我算账,咱的友谊可就是一股铜锈味了!这是怕我日后向你要钱花呀!”
“讲借讲还,亲兄弟明算账嘛。”戚继光不想欠这份人情,见谭纶真的不高兴了,戚继光只得作罢,“那好吧,不还了,省下银子还不乐吗?”
他把谭纶一直送到大门外。
第二天天不亮,戚继光一行就爬起来,催早膳。
百户陈子平正在院子里与士兵整理马驮子,戚继光走来,把几封写好的信交给陈子平,对他说:“你别跟我一起回山东了,你先留下。”
对陈子平来说,又突然又在意料中,这两天戚继光的嘴唇都起了泡,身边人还不知道是为什么吗?一听叫他留下,他早猜到了,是让他寻找那位烈女下落。
一点不错。这几封信是写给戚继光京师几位朋友的,没有显宦高官,他只能试试,碰碰运气。他也知道,可能救不了沈四维,可他怎么忍心不闻不问,一走了之?尽了力,心里会好受些。
陈子平也明白白费心机,就说沈四维多半是凶多吉少。她是要跟严嵩拼命的,严嵩岂能放过她。
戚继光凄然地说:“我知道。至少,得有人给她收收尸呀。”这是他当面向沈四维承诺的,当时是气话,想不到成了谶语,令他难过。
陈子平知道,他替戚继光留下,就是对戚继光的最大安慰了,就痛快地应承下来,叫他放心回山东。
开早饭了,戚继光和陈子平端了饭进来,打开卧房门,戚继光招呼李芳菲吃饭。
李芳菲仍不动地方。
戚继光摆好碗筷,给她盛了一碗饭,又一次招呼她快来吃饭。
李芳菲仍不动地看着外面上了马背的银箱问:“你要走了?”
戚继光说:“是啊,公务在身,没办法呀。”
李芳菲赌气说他好狠心。
戚继光耐心解释,不是他狠心,他就是留下来,也救不了沈四维。谭知府来过了,派出去打探消息的都回来了,一无所获。
李芳菲说她留下来,在京城等沈四维。
戚继光又苦口婆心地劝,没用。你还不知道吗?她本来就是抱着必死决心的,我们谁也拦不住她。你知道她最后一个愿望是什么吗?
李芳菲盯着他等下文。
戚继光说:“她最不放心的是你,她为什么背着你偷偷从后门走出去?她怕你跟她一起送命,她希望你好好活着。这她才高兴啊。”
李芳菲又滴下泪来。
戚继光又告诉她,沈四维临走,哭着把她托付给了自己,让他认李芳菲为干女儿。
李芳菲颇为吃惊地看着戚继光。
戚继光语调哽噎地说:“我答应了她,她才放心地走了。当然,如果你不愿做我的女儿,我也不勉强你。”
李芳菲哭了起来:“你不管我姑姑死活了?”
戚继光说岂能不管,他已决定把百户陈子平留下,寻找沈四维了,让她放心。
李芳菲一听,也要留下。
戚继光说:“你留下有什么用?”
李芳菲固执地不肯走。
戚继光说,让自己带她走,是她姑姑的意思。人各有志,自己不再拦她了,听姑姑的话呢,乖乖地同他回山东,不愿意呢,就随便了。
戚继光开始低头吃饭。李芳菲突然给戚继光跪下了,悲悲切切地叫了声“爹”,就大哭起来。
戚继光拉起芳菲,抱住她,也是珠泪纵横。
二
沈四维在严府拘押她的房间里又度过了不眠的一夜。第二天,仆人送来的饭菜都是待客的上等吃食,甚至有水果。
沈四维一直警觉着,几乎一口没吃。
傍晚时分,散了朝的严嵩连朝服都没更换,下了轿就直接到沈四维房间来了。他带的几个侍从、护卫留在了门外。见严嵩走了进来,沈四维扭头向壁,不理睬他。
严嵩看了一眼桌上原封不动摆在那里的饭菜,严厉地对管家发了脾气,他斥责下人,怎么可以这样对待张小姐?并下令马上把镣铐卸下去。
这令沈四维很感意外,管家一面骂自己“发了昏”,一边叫来两个卫士,用锤子把她的镣铐除去。
这是做戏吗?还是另有企图?沈四维冷笑着活动一下麻木的踝骨,讥讽地问严嵩,你不怕我杀你?
严嵩的目光很温和,看上去慈眉善目,与坊间一般老者没什么区别。你很难把至高无上的权力及阴险诡诈与他联系起来。
为了解除沈四维的戒心和敌意,严嵩告诉她,绝不会为难她。不是早已跟你说过了,我们之间是一场误会,我不怪你,这样以礼相待,你必不与我为敌。
沈四维仍然保持着高度警惕,问他想怎么样?
严嵩挥挥手,下人全退到远离门口的地方。严嵩见她站着,就请她坐下。
沈四维便狐疑地坐下,他们相距不过五步,沈四维盘算着扑上去扼住他的喉咙,能否很快让他窒息。但她随即发现,这并无可能,窗外有几个弓箭手正张弓以待,她稍一动,弦上的箭就会飞出来。
严嵩语调平稳,他说今天就告诉她,是谁害了她父亲。
沈四维问他是谁?
严嵩把蓝道行抛出来了。蓝道行是得宠道士,她从前听父亲说过,向来以“妖道”称呼,在沈四维印象中,是奸佞之臣。
严嵩说起蓝道行的口气,也是蔑视和憎恶的。他说这种人居然挂礼部尚书衔,刚封少保,整天陪着皇上在西苑修玄、炼长生不老丹,是皇上最信任的人,连老夫都甘拜下风,问沈四维有耳闻吗?
沈四维摇头,她说,父亲与妖道井水不犯河水,他为什么要害我父亲?
严嵩称赞张经是正人君子,为人狷介、耿直,不肯巴结他。据严嵩说,更糟的是,她父亲曾上过一个奏疏,要圣上远离道教、驱逐妖道。这就种下了恶果,一旦皇上采纳了他的奏议,蓝道行这种人不但骗术戳穿、饭碗砸了,连性命都难保,他能不对你父亲恨入骨髓、能不找机会报复吗?
父亲憎恨妖道惑主是真的,是否有过弹劾蓝道行的上疏,不得而知。沈四维半信半疑,她提出疑问,怎么能证明你严嵩说的是真的?
严嵩说,我不杀你,就是证明。如果老夫与你父亲有仇,你来行刺,我把你碎尸万段也不解恨,还会这样待你?
这话似乎起了点作用,沈四维在心里判断着真伪。
严嵩说,你不是想为父报仇吗?我给你这个机会。
沈四维盯着他问,是什么机会?
严嵩说,当然是除掉蓝道行啊!
沈四维以为是让她去杀蓝道行。严嵩却说用不着她动手,先告发蓝道行,等三堂会审时,到时候沈四维只需出来作证就行了,让皇上杀他头,不一样是报仇吗?
沈四维问严嵩:“那你让我怎么作证?”
严嵩说:“你就说,他指使你刺杀我严嵩,他答应你,设法在皇上面前奏本,洗刷你父亲的冤情。”
沈四维故意地说:“并没这回事呀!”
严嵩开导她,只有这样,她才能报父仇啊,才能借皇上之手杀掉仇人。
沈四维沉思着,似乎在权衡。
严嵩让她好好想想。
沈四维问:“我作了证,就没事了吗?”
严嵩说:“当然。”
沈四维来了个顺水推舟,答应下来。她说:“既然我真正的仇人是蓝道行,那我就必须除掉他,让皇上制裁他。”
严嵩:“这就对了。”
沈四维说:“你不怪我吗?我误信市井传闻,差点加害于相国。”
严嵩显得很大度,说不知者不为罪,不怪她。
沈四维答应下来,按他的说法,到时候出来作证。
严嵩夸奖她是一个明事理的姑娘,严嵩让她好好吃饭,别饿坏了身子,先叫他们安置她住下来,叫人都弄好了,到时候她出来指证就是了。
三
此时戚继光已在回山东的路上。